艾掌柜压根不信:“这间房我常常擦拭整理,房间有人,我定会发现。”
张长弓冷笑,说:“你带上房门先出去,数到十再进来。”
艾掌柜依言而行,再进房间时,不见张长弓人影。他四处寻觅,连床下都仔细找过,一无所获。正惊疑间,张长弓从屋梁上翩然而下。艾掌柜目瞪口呆,汗水涔涔而下。
张长弓拍去手上灰尘,又掸掸身上的灰,说:“房梁上积了厚厚一层灰,有几处新鲜的掌印,应该是窃贼留下的。从掌印大小看,此人身材小巧,登屋跳梁,轻若御风,伏在玳瑁梁间,缩做刺猬一团。就算有心提醒,你也未必能够发现。你好饮酒,下酒窖取酒时被他盯上。他不由房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身轻如燕,倏忽如风,只见其影,不见其形。摄口则为狸猫鸡犬之声;拍手则作萧鼓弦素之弄。你和韩家人互相怀疑,他再借机行挑拨之事,隐藏行迹,全身而退。”
他看着艾掌柜,感慨说:“我倒真想结识一下这个偷儿,看看是谁如此胆气壮猛,在高手如云的留云楼出没如鬼神,来去如风雨,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中。留云楼的客人丢失财物,传出去谁还敢住在这里?你和布尔罕叔侄一起彻查此事,暗暗寻访本地的乞儿小偷,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踪影线索。现在,你带我到酒窖去看看。”
艾掌柜掌灯,领着张长弓来到酒窖,情形正如艾掌柜所说。张长弓仔细勘探,于墙壁夹缝找到一根芦管,隐隐有酒气,正是偷儿插入封泥取酒之物。张长弓感叹说:“此人好酒,在酒窖如鱼得水,畅饮微醺之际,无意发现藏钱的所在。命也!时也!我命里该失财啊!”
艾掌柜战战兢兢:“主人,这账目怎么平?”
张长弓拍拍他的肩膀,笑说:“生意有亏有盈,东边亏西边补,不亏本就是赚钱。你会五胡十番语言,要发挥你的长处,替我好好招呼客人,留住主顾,吸引新客,不可为点小钱贸然跟客人动粗。你老婆善于酿酒,帮我酿坛好酒,这账目就平了。”
艾掌柜悬着的心落入肚里,对少主感激涕零。张长弓看他畏缩模样,心想,艾布·穆罕默德从前多么豪爽无畏啊,娶妻生子后脊梁骨都没了。他转换话题,问:“对了,你可曾见过韩小姐?是否生得花容月貌?”
艾掌柜说:“见过也没见过。”
“此话怎讲?”
“韩小姐下车时,混在侍女之中,七八个年轻女子头戴纱帽,穿着打扮都差不多,裹得严严实实从大门进来,鱼贯而上三楼房间,不知哪位是韩小姐真身。丫鬟仆妇川流不息,陆续搬下鸟笼、狸猫、鹦鹉架、棋盘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物事,喔,对了,还有几大箱书,都送到小姐房间去了。韩小姐住进三楼后,房门紧闭,终日不下楼,一应饮食起居都由丫鬟仆妇送上楼去。她食量惊人,就是八尺壮汉也自愧不如。”
“胡说八道!韩小姐大家闺秀,弱质女流,顶破天能吃多少?”
“主人,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每日清早,仆妇们端着铜盆,提着热水,托着食盘鱼贯上楼。食盘里蓬尖尖一大盘肉,一大盘面,一大碗汤,俱都吃得干干净净,毫无剩余。到了午间,更为丰盛,几盘菜蔬,一大盘煎肉,一大盘羊蝎子,一尾红烧大鲤鱼,一大碗饭堆得如小山般,同样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不剩。”
艾掌柜连比带划,张长弓无论如何不信,笑问:“晚间吃了什么?吃了半头羊?”
艾掌柜老老实实回答:“那日晚饭是两头熟鹅和一大碗手擀面。”
张长弓哈哈大笑,笑出眼泪,说:“她侍女众多,许是大家伙一同吃的,赖在韩小姐头上。”
“只有一个贴身侍女跟她同吃同睡,形影不离。其他人都在大堂用餐。韩家自己人都背后取笑,说有次送了三十个大包子搭配一大钵子粥,差点不够吃。不是生在韩家,都养不起这样的饭桶。”
“真奇女子呀!我敞开肚皮狂吃,也没她俩吃得多。有幸见面,赌赌饭量也有趣。”
“韩家待下人不薄,从不在伙食上克扣他们,压根看不上我家的三瓜两枣。只是家训要爱惜物力,不可铺张浪费,食物都是每人每量计算好的。莫名丢失食物,就有人会挨饿,所以对偷儿恼怒。这些都是我在沙漠跟他们对骂时,他们亲口说的。”
张长弓想象着他们吵架的情形,不禁摇头。小偷藏身暗处不着痕迹容易,唯独吃喝拉撒为难。只因韩家奴仆在宋家待的太久,学了大家族的遮掩做派。他们若是直截了当挑明食物莫名短缺,小偷就无所遁形了。
他对这个小偷佩服得五体投地,挥手让艾掌柜退下后,从酒窖取了壶美酒,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张长弓是夜猫子,到了夜晚越发精神。他毫无睡意,于是踩着窗户,探出身揪住了廊下的椽子,如燕子飞翔一般,盘住了廊柱,轻轻巧巧上了屋顶。房顶黑糊糊的,他身穿黑衣,哪怕是有心人也无法看出他来。
六月半,一轮圆月高挂天空,照得敦煌如琉璃一般。张长弓坐在屋瓦上,极目远眺,好一个光明清净世界,心想:这等月色,若有宋继儒的笛声相伴,就再好不过。到今夜为止,二人相识足足三月。宋家规矩,无论上下,除了值班守夜的人之外,一到二更天便都要熄灯休息。宋继儒身处江湖,依然保持早睡习惯,并影响身边一众好友。唯独张长弓放浪形骸惯了,不为所动。此时,他独自一人品着美酒,坐着默默思索,感慨宇宙浩瀚无垠,寂寞神秘,孤独感油然而生。
不知不觉中,头顶明月幻化成红衣少女的倩影。他想起高仙草和宋继儒,两个绝顶聪明之人,俯瞰芸芸众生,时常会起孤独之感。可打二人相识后,真是天雷勾动地火,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所思所想,生动演示什么是红颜知己。
张长弓暗自叹气:自己二十四了,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的红颜知己啊。
一壶美酒饮完,微醺之际,他摇摇晃晃走在屋脊上,脚下被绊了一下,拾起一看,正是艾掌柜丢失的锡酒壶。张长弓顿生知己之感,举起酒壶对月邀约,说:“神偷朋友,你我都是同道之人,我敬你!”他倾尽酒壶,只倒出最后一滴佳酿。
那夜,张长弓躺在床上默默勾画小偷的身形样貌,如何奇思妙想窃取财物。浮想联翩之际,一个黑熊般粗壮,皮肤黝黑的女子突然推门进来。张长弓惊奇地看着她,只见她满脸络腮胡,浓眉大眼透着凶狠豪放的光芒,粗声粗气说:“这是你的东西,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