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牛医接人骨(1 / 1)

有重金做饵,又有病人发话,牛医生豁出去了。

他脱去上衣,赤膊上阵,双手刚刚抓住张长弓的伤腿,张长弓龇牙咧嘴,痛苦不堪。湘灵拿来麻药包,准备把他捂晕。

张长弓摇手拒绝:“我不想晕厥后任人宰割,我要清醒地看着他接骨,如果接错了,我可以提醒他。”

牛医生大为佩服,提醒说:“小伙子,接骨过程疼痛无比,你要忍受不了,可以大喊大叫减轻痛苦。”

“瞧不起谁呢?我是站着撒尿的主,若像个娘们般哭哭啼啼的,你就一刀骟了我,让我再做不成男人。”

听闻此言,牛医生胆气更壮。他单腿站立,另一条腿踩着张长弓的裤裆,双手死死拽住张长弓的伤腿,使出全身力气,大喊一声,随着骨骼轻微的“咔嚓”声,张长弓脸上肌肉不停颤抖,牙齿死死咬着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剧痛就像烧红的铁钎楔入太阳穴,他不由自主弓腰,却被六只强劲有力的手死死按在床上。

碎骨摩擦的沙沙声穿透皮肉,张长弓听见己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呜咽,想起说过的大话,更加用力咬住嘴唇。他尝到了铁锈味,鲜血沿着坚毅的下巴往下滴。而他健全的左腿不受控地抽搐着,像条被钉住七寸的蛇。

李福泪流满面,伸出莲藕般的胖胳膊,颤声说:“张大哥,你要实在疼得受不了,就咬我吧。我能忍!”

张长弓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绽放出一丝笑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不--用--你--能--忍,我--也--能--忍。”

他的瞳孔猛地扩散。碎裂的骨缝一寸寸绞拧,在筋肉里翻搅出黏腻的咕啾声,骨折部位逐渐复位,原本扭曲的右腿慢慢恢复正常形状。

整个过程缓慢而紧张,牛医生大汗淋漓,气喘不已。而张长弓的汗水把靛蓝床单浸出个人形。真是个体力活啊,却容不得半点出错。稍有不慎,病人的腿就会畸形。

张长弓细长的双目充血,浑身打颤,面如银纸,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衣服被褥都被汗水濡湿,硬是一声不吭。

宋继儒温柔地用毛巾擦去他脸上的汗水,打心眼里敬重他是条硬汉子。

胫骨复位后,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湘灵处理了。她手脚灵巧,熟练地把撕裂的两块小碎骨推拿复位,涂上祖传药膏,缠上绷带将其固定好,又绑上夹板防止病人乱动。她听从牛医生建议,按照医牛经验,找来一把废旧竹弓固定在床尾,让伤腿比身子高出半个头,高挂在弓弦上;又在脚踝处挂了个铁秤砣往下压。

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下来,断腿处已感觉不到疼痛,不知是药膏里有麻沸散还是已经痛得麻木。

张长弓突然狂笑不止,想起遥远西北的牧场,想起那匹摔断腿的紫马——原来不仅是畜生,人在痛极时也会露出獠牙,会抓裂指甲,会把眼白瞪成渗血的赤红。然而自己并没有哭,也没吼叫,总之,挺过去了。

李福喂他喝了碗肉羹,此时麻药药效发作,张长弓打个饱嗝,在众人关切目光注视下安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宋继儒尚在睡梦中,就听见有人把大门拍得震天响,心知是沈湘灵祸事来了。忙披衣出来查看,果见门首围着一二十人在那里吵闹,其中两个差人模样。

沈湘灵毫无惧色,叉着腰支支喳喳的嚷,声音高亢有力,语速快得让人无法插话。旁边站立着几个面红耳赤的中年男子,恼怒又无奈地瞪着沈湘灵。

宋继儒静立一旁仔细倾听,才晓得被骂之人正是沈湘灵的娘舅们。他弄清楚来龙去脉,于是上前自报身份。几个娘舅见宋家出头,先自矮了半截。

宋继儒说:“你们这样吵吵嚷嚷解决不了问题。既是扬州方面不能忘情,追踪而来。且对簿公堂,让父母官刨析明白。孰是孰非,自有公断。你们做舅舅的骗她做妾,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她拐了东西逃走,却情有可原。试想一个弱质女流,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没有代步车马,如何回得了家?扬州要追回财物,我两倍赔他就是了。”

遂叫了轿子扶沈湘灵上了轿,自己与几个娘舅坐车陪行。

在路闲谈,沈家娘舅大倒苦水。

大舅说:“娘亲舅大,我们都是为她好。湘灵母亲去世得早,如今她爹又伸腿去了。一个姑娘家,整天背着药箱,摇着个破铃铛,走街串巷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遇上歹人用强,或浮浪子弟花言巧语骗了身子,岂不贻笑大方,辱没先人?扬州这家,虽说是做妾,其实跟嫡妻差不多。”

见宋继儒有所怀疑,二舅忙说:“他家嫡妻好道,原本是束发修行的得道女冠。拗不过家中长辈请求,勉强同意下嫁。成婚前就说好,不生孩子不圆房,只是挂个嫡妻虚名,方便管家理财。我们家湘灵嫁到这家,只要生下一儿半女,就能妥妥地盖过嫡妻,他家的万贯家产早晚是湘灵儿女的。”

宋继儒微微一笑,说:“俗话说:宁为贫妇,不为富妾。《唐律疏议·户婚律》一百七十八条规定:妾乃贱流,升妾为妻,两口子都要判刑一年半,服完刑还要被迫离异。所谓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买卖,等数相悬。沈家世代行医,祖上曾为御医,不是什么低三下四的人家,怎可与人做妾?”

娘舅们顿时哑口无言,宋继儒问:“你们只说他家有钱,可知是干哪行的?”

娘舅们左顾右看,支支吾吾不吭声。宋继儒反复追问,方支支吾吾说:“英雄不问出处,他家祖上贩马起家,听说扬州的赌坊他家都有股份,又买下了许多酒铺饭馆经营。人物也长得高大英俊,气宇轩昂,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宋继儒强行按捺住不快,淡淡说:“我怎听说是个浪子且嫡妻凶悍泼辣?怎可将张耳之妻侍外黄佣奴?”

谎言被拆穿,自此再无话可说,一行人就到楚州治所衙门。

上了公堂,刺史见宋继儒气度不凡,稍微聊上几句,发现他精通唐律,对答如流,心中怪异,便单独带到后堂问话。二人交谈良久,留下原告、被告面面相觑。

沈湘灵见此情景,知道这祸事无甚大害。于是放胆打量扬州来人。却是两个突厥人,皆身形魁梧,黑脸盘上虬须怒张,相貌凶恶,疑为父子。那二人汉化已久,与宋继儒打过照面后就惊惧不安,嘀嘀咕咕说着突厥语,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不久,刺史满面春风出来,开始审案。那突厥人乃是扬州富商管家,代主人告状,见风使舵,自认晦气,当庭撤了诉状。沈湘灵卷走的财物不予追讨,只追其娘舅骗去的彩礼。刺史开释湘灵,断还本家,另行择婿。欲打沈家舅父板子,宋继儒上前求情。于是责其返还金银,不许再欺辱孤女。

案子结束后,刺史强行挽留宋继儒在家住宿一夜,第二日方亲自送回沈家。沈湘灵问起二人关系,宋继儒笑而不语,只淡淡说:“我要让你娘舅们自此不敢再起觊觎之心。否则,我怎能安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