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早晨从争吵开始。龙安心还没推开门,就听见阿彩尖锐的嗓音穿透薄木板:\"凭什么要我们学这些老古董!绣一个月还不够买个手机壳!\"
推门进去,眼前的场景让龙安心心头一紧。长桌一侧站着七个年轻绣娘,全都穿着牛仔裤和时髦t恤,阿彩甚至涂着闪亮的蓝色指甲油;另一侧是五位中老年妇女,传统苗服一丝不苟,为首的杨嫂正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了?\"龙安心放下装满纹样资料的背包。
阿彩立刻转向他,手机屏幕几乎戳到他鼻子前:\"龙经理,你自己看!县城的姐妹厂做机绣,一天出五十条围巾,月薪四千!我们呢?手都扎烂了才两千!\"
屏幕上是某旅游纪念品厂的招聘广告,确实承诺\"熟练工月入4000+\"。龙安心刚要解释两者的价值差异,杨嫂已经拍案而起:\"机绣?那是汉人的玩意儿!苗家的刺绣是祖宗传下来的魂,能比价钱吗?\"
\"魂能当饭吃?\"阿彩反唇相讥,\"我弟要上大学,家里还住木屋,讲什么魂不魂的!\"
龙安心注意到务婆独自坐在角落,仍在安静地绣着那幅\"鱼子地\"纹样,对争吵充耳不闻。但老人家的手指明显比往日更僵硬,针脚也不如平时均匀。
\"大家冷静,\"龙安心提高音量,\"我们分两条线走:愿意学古法的继续跟务婆,其他人做现代款,按件计酬...\"
\"不行!\"杨嫂斩钉截铁,\"合作社的规矩是全体学古法,这是立社根本!\"
阿彩冷笑一声,突然从包里扯出一件半成品——正是她学了半个月的\"鱼子地\"纹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她\"刺啦\"一声将绣片撕成两半。
\"那就退社!我们七个一起!\"
室内瞬间死寂。连务婆的针都停在了半空。龙安心看着地上的残片,精致的纹路像被斩断的血管,无力地耷拉着线头。
\"阿彩!\"吴晓梅从里屋冲出来,脸色煞白,\"你知道绣这片子要多久吗?\"
\"三天零七小时,\"阿彩挑衅地昂起下巴,\"够我在姐妹厂赚六百块。\"
龙安心弯腰捡起残片,突然发现上面沾着点点暗红——不是阿彩的,这血迹已经有些时日,是务婆示范时留下的。他将残片轻轻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
\"给我一周时间,\"他直视阿彩的眼睛,\"如果七天后你们还是决定要走,我亲自给你们写推荐信。\"
年轻女孩们交换眼神,最终阿彩点了点头:\"就一周。但我们今天就去县城应聘,录用通知可不等人。\"
她们像一阵风般卷出大门,留下满室刺鼻的香水味。杨嫂颓然坐下,用苗语喃喃自语:\"完了,年轻人一跑,手艺就断了...\"
\"还没完。\"龙安心转向电脑,调出一个加密文件夹,\"吴晓梅,帮我联系省博物馆的周馆长;杨嫂,能不能借您家那套祖传盛装?我要拍高清照片。\"
务婆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龙安心走到她面前,恭敬地捧起那幅沾血的\"鱼子地\":\"务婆,这能借我用几天吗?我想让城里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苗绣。\"
老人家用满是老茧的手指轻抚绣片,突然用力扯断线头,将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他:\"拿去吧。少一针,世上就永远少一针。\"
当天下午,龙安心带着务婆的绣片和杨嫂的盛装赶往省城。吴晓梅坚持同行,一路上小心地捧着这些珍贵物品,像捧着易碎的梦境。
省博物馆的周馆长是位六十出头的民俗学者,看到务婆的绣片时,眼镜后的双眼瞬间湿润:\"这...这是正宗的清代'满地锦'针法!我只在古籍里见过描述!\"
\"如果有一批这样的作品,\"龙安心直奔主题,\"博物馆愿意收购吗?作为非遗保护项目。\"
周馆长小心翼翼地检查绣片:\"如果是完整作品,按这种工艺水准...馆里可以给到每件三千元左右。当然,要经过专家委员会评估。\"
吴晓梅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合作社普通绣品的十倍价格。但龙安心似乎并不满足:\"如果有配套的文化解读呢?比如纹样中的数学原理,或者口述历史记录?\"
\"那可以考虑纳入特别收藏,\"周馆长的声音兴奋起来,\"最高八千到一万!省里正在筹建非遗数字库,这类'活态文化'正是稀缺资源!\"
回程的火车上,吴晓梅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突然问道:\"你早就知道能卖这么贵?\"
龙安心摇摇头:\"我只是赌一把。城里人愿意花大钱买名牌包,为什么不能为真正的艺术买单?\"
\"但务婆一个月最多绣两件...\"
\"所以需要分级。\"龙安心打开笔记本,画出金字塔模型,\"顶层是务婆这样的国宝级作品,走博物馆和收藏家路线;中间层是简化古法,卖给真正懂行的文化爱好者;底层才是普通旅游纪念品。\"
吴晓梅若有所思:\"就像...老枫香树结的籽,有的落在根边,有的被鸟带到远方?\"
这个诗意的比喻让龙安心心头一暖。他想起父亲常说的\"物各有价,人各有志\",突然明白了其中深意——不是所有东西都该被市场化,但真正的价值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召集全体社员开会。投影仪上显示着省博物馆的收购意向书,以及他连夜设计的\"三级产品体系\"。阿彩等人虽然来了,但脸上写满怀疑。
\"说白了就是让我们当廉价劳动力,\"她小声对同伴说,\"好东西都让务婆做。\"
龙安心早有准备。他切换幻灯片,展示吴晓梅设计的\"新古典\"系列——将传统纹样的核心元素简化重组,既保留文化基因,又适合量产。
\"这些算中级品,\"他指着效果图,\"阿彩你们组负责,工费是普通款的三倍。\"
年轻女孩们凑近细看,表情渐渐松动。这些设计虽然基于古法,但加入了现代审美元素,比如将\"鱼子地\"纹简化为几何线条,或者用渐变色彩表现星辰纹。
\"那...还去县城应聘吗?\"圆脸女孩怯生生地问。
阿彩咬着下唇,突然指向金字塔顶端:\"那个级别,我们永远没机会做?\"
\"当然有机会,\"吴晓梅接过话头,\"但得先证明自己能做好中级。就像...\"她想了想,\"先学会走,再学跑。\"
会议结束时,大部分年轻绣娘选择了留下,只有阿彩和另一个女孩坚持要走。龙安心如约写了推荐信,但在她们离开前,邀请所有人参观务婆的工作台。
老人家正在绣一幅新作品,这次是照片上务努嘎银冠的纹样。即使是最叛逆的年轻人,也被那精妙绝伦的工艺震撼——银线在黑色缎面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星辰,每一颗都微微凸起,仿佛真能摘下来。
\"我十六岁绣嫁衣,\"务婆突然用汉语说,眼睛仍盯着针尖,\"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绣完昏死过去,梦里还听见针脚声。\"
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每个年轻面孔:\"现在你们有电灯,有细针,有好线...却嫌三天太长。\"
阿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的破洞,那是时髦的做旧设计,但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去。
风波暂时平息,但龙安心知道根本问题还在。下午,他如约来到村小,准备上第二节\"纹样数学课\"。教室里比上次热闹多了,不仅坐满了学生,还有几位绣娘和寨老。
\"今天我们研究这个,\"龙安心在黑板上画出经典的斐波那契螺旋,\"看看它藏在哪些纹样里。\"
孩子们踊跃发言,很快在五种传统纹样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学结构。最令人惊喜的是,当龙安心要求他们用苗语描述这些发现时,表达反而比汉语更精准生动。
\"苗语的'转圈圈大'比'螺旋递增'更形象!\"眼镜男孩兴奋地喊道。
正当课堂气氛达到高潮,校长再次慌张地冲进来:\"教育局电话!说有人举报我们用苗语教数学...\"
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在偷偷录像。检查团明明上周才来过,这种\"回马枪\"明显是刻意针对。
\"同学们,\"龙安心平静地说,\"谁能用汉语向这位先生解释你们的发现?\"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连最活泼的眼镜男孩也低下头。录像的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
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我来翻译。\"
务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先是用苗语问了一个问题,眼镜男孩立刻举手回答;然后老人家转向录像者,用流利的汉语转述:\"他说星辰纹的每个菱形都比前一个大一点,就像兔子生崽,越生越多。\"
男子尴尬地放下手机。务婆继续道:\"我六岁学绣花,歌师唱数,我们绣数。现在歌师死了,数还在纹样里。\"她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不让用苗语,是想让娃娃们变成瞎子摸象?\"
这番话说得极重,校长急得直搓手。但奇怪的是,录像的男子反而收起敌意,恭敬地向务婆鞠了一躬:\"老人家,我是民族大学的调研员,刚才是测试反应。您的观点很有价值。\"
原来这是杨教授安排的\"暗访\",目的是收集双语教学的真实案例。龙安心松了口气,但更深层的忧虑挥之不去——文化传承不能总靠这种\"奇招\",需要系统性支持。
放学后,龙安心独自留在教室整理资料。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用苗语编了首新儿歌:\"一二三,鱼子地;五六七,星辰转...\"将数学概念与传统纹样完美融合。
如果这些孩子长大后像阿彩一样,被物质诱惑冲淡文化认同,今天的一切努力是否白费?龙安心想起社会学课本上的\"文化贴现\"理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价值会不断贬值。但苗族纹样中蕴含的数学智慧,明明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适性啊。
\"还没走?\"吴晓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饭盒,\"阿妈做的酸汤鱼。\"
两人坐在教室角落安静地吃饭。夕阳透过窗棂,在吴晓梅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龙安心注意到她今天的银饰特别精致,是一串小小的星辰纹耳坠,随着咀嚼轻轻晃动。
\"新耳环?\"他随口问。
吴晓梅的筷子顿了一下:\"阿爸给的嫁妆...我是说,他攒的银料多了就打些小物件...\"
这个拙劣的掩饰让两人都红了脸。龙安心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务婆今天太帅了!她汉语这么好?\"
\"她年轻时是寨里少有的'双舌人',能给工作队当翻译。\"吴晓梅的眼神黯淡下来,\"文革时差点因为这被批斗,后来几十年都不说汉语了。\"
龙安心想起务婆被绑在树上淋雨的往事,突然明白她今天的出面多么不易。那不仅是为了保护一堂课,更是一种跨越伤痛的和解。
饭后,他们回到合作社继续工作。龙安心负责设计新的产品目录,吴晓梅则试验将斐波那契数列转化为刺绣纹样。夜深人静时,针线穿梭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密语。
\"嘶——\"龙安心不小心被绣针扎了手指,血珠立刻冒出来。
\"别动。\"吴晓梅放下活计,抓过他的手。
她的动作比上次更加自然,但耳根依然泛红。发夹精准地挑出刺入皮肤的断针,然后是一块浸了药酒的棉球。龙安心疼得龇牙咧嘴,却注意到吴晓梅手腕内侧有个新鲜的针眼——显然她也在偷偷练习复杂纹样。
\"你也学'鱼子地'?\"
吴晓梅点点头,从绣筐底层抽出一块未完成的绣片:\"务婆说...这是歌师家族的女儿必须会的。\"
借着台灯的光,龙安心看到绣片上已经完成的部分精美绝伦,但边缘处明显有多次拆线的痕迹,还有几处可疑的暗红。
\"学多久了?\"
\"从...从你开始对比老照片那天。\"她轻声承认,\"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练两小时。\"
龙安心心头一震。他想起这些天吴晓梅总是最早到合作社,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还以为是工作繁忙所致。原来她一直在默默承担着最艰难的传承任务,却从未抱怨。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吴晓梅难得地笑了,\"你又不会绣花。\"
这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起来。龙安心假装恼怒地抢过她的绣片欣赏,故意挑刺:\"这个转角针脚歪了...哎哟!\"
吴晓梅气呼呼地掐了他一把,两人笑作一团。片刻的打闹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务婆那幅沾血的未完成作品上。真正的艺术需要血与时间的淬炼,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功利主义,正在无情地压缩这种可能性。
\"我有个想法,\"龙安心突然说,\"把纹样课录下来,做成双语视频课程。就算...就算以后政策有变,孩子们还能看到。\"
吴晓梅眼睛一亮:\"配上老照片和古歌!\"
\"对!还可以...\"
他们的讨论被突然的推门声打断。阿彩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录用通知书。
\"我...我能回来吗?\"她哽咽着问,\"姐妹厂要我们改汉族名字,说'苗名影响公司形象'...\"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迎接。合作社的火塘还暖着,足够烘干所有潮湿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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