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十分紧张。
他生来便比常人瘦小,上天有幸赐他活下来,长到17岁成人,也仍旧瘦小。
但与旁人不同,能进铁官工坊的役夫,都是罪役。
他乃罪人之后,一辈子脱离不了这里,因而也就不必发愁会泄密。
辛不同,辛是犯了罪才被送进来的。
他识字,听得懂官话。照看自己长大的这一大叔大娘们会呵斥他那些妄想的念头,他们护着他,却也深深怕他受罚,亦或者连坐受罚。
只有辛不同,他会眸中生出光彩来,赞他有大才,并一力替他遮掩。
在墨少年期的成长过程中,辛宛如支柱。
不识字,也没有气力去钻研道理,每天只想着在活过一天的人眼中,辛是在带着墨去死。
但只有墨知道,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吃饱了饭,他很快乐。
一天的劳役结束,他也很快乐。
可这所有的快乐都抵不上试做翻水之车时,辛那极力的赞叹与鼓舞。
那种言语仿佛叫他的灵魂都熠熠生出光辉来,从此与众不同。
此刻,他小心翼翼看着秦时,眼眸大而亮,神色却更羞愧了:“小人、小人也不会带人。”
“没有人听我的。”
以前那些叔伯婶娘们都不听的。
秦时微笑起来:自古以来,天才在人际交往上总有短板。偶有全能者,无一不是大才。
她对墨寄予厚望——没正经读过书,不怎么识字,甚至没有看过广阔天地。但仅凭想一想,他就能做出超越时代400年的水车。
因而她也给出两个选择:
“你可以选拔一支独属于你的队伍,他们必须听你的命令。若有不从,那就杀了。”
“又或者,你选出一人来——他替你面见君王,替你掌管属下,替你安排生活。”
“但同时,你的命也在他手上。”
这个人秦时当然也能安排,队伍她也能替对方威慑。但,她想听听墨的选择。
墨懵懂看着她:“小人不懂。”
为什么选出一人来替自己安排一切,自己的命就要归对方掌控呢?
但仍是倔强:“我选辛!我的命,就在辛手上。”
辛救了他的命,如果有一天他因为辛死去了,那就当自己本来就死去了就行,他甘愿的!
秦时唏嘘起来:人心易变啊。
但,墨的这个选择,居然一点也不在意料之外。
她只问道:“那辛呢,辛会做什么?”
墨激动起来:“会写字!会说很厉害的话!他还会在地上木头上画线!很直很直!”
“我只要说什么,辛就会画出来!画得跟我想的一样!”
哦?
秦时来了兴趣。
若这么说的话,她可就舍不得把辛安排给墨做助理了啊!
赤女在旁奉茶,看到秦时坐直身子,此刻也不禁含笑:“恭喜秦君,得了心仪侍从。”
单纯画师,自然可以在少府中寻找。但秦君只试了两人,便连连摇头。如今对方既然会给匠人作画,想来秦君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也能画出来吧?
这么说来,就看辛有多大能力,又能握住多大权柄了。
而秦时看着墨:“除了这翻水之车,你还有什么别的吗?”
墨讷讷道:“小人还做了一辆独轮之车,只用一个轮子便能行走。比这个大一点,辛没藏住,被军士踩碎了……”
独轮车乍一听毫无技术含量,但实际上,它一直到明清还在使用,当时已经能载重二百公斤了。
它的第一次出现,名叫【鹿车】,是在西汉晚期。
再往后推一个耳熟能详的案例,那就是诸葛亮发明——而这简简单单的车子,却是无数平民百姓赖以生存和提高生存能力的工具。
在宋朝,经济萌芽,它得到了全面的完善。
而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哪怕是在她所知的历史中,也比欧洲早了约一千五百年。
秦时的目光十分复杂。
她不知道倘若自己今天没来,辛会不会熬过今日,墨会不会豁出命冲出来,又或者就此沉寂,泯然众人矣。
她常常奉承姬衡称天命所归,而如今,她眼前的墨与辛,又何尝不是天命呢?
“赤女。”秦时吩咐道:“赏铁官金饼 5枚,称他管理有功,为我寻得两名人才。”
赤女应下,心知是安抚对方,以免接下来钻了牛角尖,在铁官工坊打杀泄愤。
“赏高冶铁炎二人金饼一枚。”
没别的意思,纯鼓励一下。
“再赏谷菽鸡豚,令铁官工坊上下奴隶役夫皆得饱食,令尔等勤谨用心。”
她现在,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些其余犯错的众人,都有什么本事了。
……
尽管心中千头万绪,又有无数事情等待要做,但眼下最要紧的,仍是面见秦王。
回到咸阳宫时已然灯火四照,整座宫殿远远望去都闪烁起昏黄的光晕,宏伟而壮观。
远远走来,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慑感。
秦时跟随众人缓步上阶时,看着那彤彤巍峨的宫殿巨影,想起历史中那曾经企图跟荆轲一起刺杀始皇、却在殿外阶下就胆寒不得走动的秦舞阳。
此刻,竟然能懂那种颤栗感了。
章台宫中,姬衡仍在碌碌辛劳。
这种被家国驱策的强大责任感,使得他日复一日宵衣旰食,呕心沥血。
而这王座上之所以多出昏君,也实在是这样日日夜夜的枯守,常人难及。
“大王。”
她微笑回禀:“我今日带回两名大才,待来日献礼,还请大王勿要太过惊讶。”
姬衡来了兴趣,此刻搁笔挑眉,一边令宫人奉蜜水饮食,一边惊讶:
“何等人才,值得卿如此。”
秦时却只微笑不肯说了,转而重提另一件事:
“大王,炼铁,需煤矿——也是山海经中所说石涅。”
姬衡略一沉吟:“石涅并不稀奇,我咸阳城附近内史郡、北地都有,随手可得。只大量采集需额外耗费诸多人力,且烟毒深重。为何不用树木或炭?”
秦时知道,他说的是陕西境内的露天煤矿,甚至还是上好的烟煤。这样的露天煤矿,如今秦国中有好几座,且储量巨大。
但,除了附近人偶尔捡拾这些粗煤石回去,迄今为止,都还是未能发现它更好的作用。
反而烟毒比之木柴和炭更为深重,因而无人发掘开采。
毕竟若论取暖生火,穷人用柴、粪,贵人用炭,岂不比这一旦燃烧便四处黑乎乎的石涅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