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花欲尽
荣国府,荣庆堂。
林之孝家的话语中外男二字,像是往宝玉心窝里捅刀子,满腔深情自怜皆被戳破。
他心中暴跳如雷,出离忿怒,脑海中乱哄哄一片。
两眼呆滞,喃喃自语:“只有贾琮不是外男,我倒成了外男,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其实宝玉也不是完全糊涂,自小生在世家大族,心底深处哪里不知,林之孝家的说的是正理。
但他没底气反驳对方话语,因隐约知道要是反驳此话,只怕从此留下话柄,惹来许多麻烦。
但他就是不愿接受承认,自己从来都是贾家嫡子,老太太最疼爱的孙子,自己衔玉而生……
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愤愤不平说道:“大娘这话没有道理,我知兰哥儿就入堂,难道他就不是外男!”
林之孝家的听宝玉这话,忍不住笑出声:“瞧二爷这话说的,兰哥儿虽是男丁,也不是大房子弟。
但兰哥儿今年才七岁,他算什么外男,不过一个孩子罢了。
况且他还是个晚辈,二房大奶奶手牵手领入堂中,他这么点的小人,还用得着避讳女眷。”
宝玉也是满腔愤怒,才会有些口不择言,听了林之孝家的略带揶揄的话音,一张大脸愈发如泣血红月。
林之孝家的似乎语重心长,说道:“二爷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已经长大成人,过了舞象之年。
这年又已定了亲事,是正经有妇之夫,不用说同房女眷,别房女眷更应时时回避,这才是大家公子做派。
不然言行举止太过莽撞,话头传到外面被人听去,人家会说荣国府没有礼数规矩。”
……
宝玉听这老婆子说话愈发庸俗,心中郁闷得想要死去,脸色也渐渐苍白。
自己是卓尔不俗的清白人物,不过才舞象之年,还有大把青葱年华,该与姊妹悠游内宅,逍遥岁月。
不过是万般无奈,才沾染腐臭媒妁之事,痛心疾首,竟被人污为有妇之夫。
我这等不流凡俗之人,怎堪有妇之夫这劳什子,实在太过恶毒俗臭。
以后还怎么在姊妹跟前光明正大,还怎么和她们亲密无间。
林妹妹宝姐姐这样的人物,闻听这等污秽之名,不知该如何为自己伤心惋惜……
林之孝家的虽不知宝玉奇葩心思,但见他听了自己的话,神情羞愧难堪,便知自己一语中的。
她愈发来了兴头,说道:“宝二爷应体谅三爷辛苦创下家业,如今荣国府可是进士人家,翰林门第。
有妇之夫回避别房女眷,这等家门规矩礼数,比起以前更要紧许多,这种脸面万万不能丢……”
林之孝家的这番话似乎诚恳,但其中意思却很是毒辣,已半点都不给宝玉留脸面。
即便她这些话被传到贾母耳中,老太太会因此不快,她心中也不会太过忌惮。
如今荣国府早就变了天日,她捧的是贾琮的饭碗,又和二房撕破了脸皮。
她女儿小红是贾琮的得力大丫鬟,日常行事很受贾琮喜爱,她自然清楚该怎么站位。
前些日子二奶奶停发宝玉房中月例,这在内宅可不是小事,但是琮三爷对此事一言不发。
林之孝家的在大宅门混迹一辈子,哪里看不出三爷和二奶奶是同声同气,心里必定也腻味宝二爷。
她看清楚这等情形根底,对宝玉说话还会有什么顾忌……
……
宝玉听得那婆子连续暴击,已目瞪口呆,脸色惨白,浑身气得微微发抖。
有妇之夫之名已让他无地自容,进士门第、翰林人家之语,更如同对他拨皮拆骨。
他甚至心中生出错觉,感觉脚踩的西府之地,滚烫火热,几乎让他难以立足,想要回头落荒而逃。
但他心中毕竟不甘心,已忍不住泛起白眼,又觉得这种情形之下,似乎并不应景,不由有些犹豫……
……
荣庆堂中气氛和煦热络,贾母见平儿一身新衣,俏美精致,盈盈动人,心中也不禁喜爱。
她突然有些感叹,怪不得那日宝玉如此,可惜这样的人物,宝玉没这个福气。
她笑盈盈接了平儿敬茶,又将装了上等首饰的黑檀妆盒,赏给平儿做回礼。
又笑着嘱咐些寻常的话语,薛姨妈等人或送贺礼,或说些吉祥庆贺之语。
突然听到堂外有些喧哗,隐约能听出有人在争执说话。
贾母皱眉问道:“外头有什么事情,听着有些吵闹。”
王熙凤脸色微微一变,她不像贾母年老耳背,早听出外头隐约有宝玉的声音。
如今她也摸透宝玉的性子,始终以府上凤凰自居,喜在女眷跟前说胡话散话,以显示自己不同俗流。
但要是琮兄弟这等大才子在场,他又心虚胆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做派实在让人腻味。
王熙凤也猜到今日平儿行礼,宝玉是惯于出入荣庆堂,说不得今日要来凑热闹。
他要是心中嫉妒,不管不顾,又说些不中听的歪话,自己和平儿可都丢了脸面。
所以王熙凤今早入堂之前,便嘱咐林之孝家的守在荣庆堂口。
就因林之孝家的是内院管事,办事说话都极老成,换一个人还真做不了此事。
事先她只是擦边嘱咐了几句,林之孝家的立刻就心知肚明,如今堂外响出动静,王熙凤便猜出究竟。
她对身边丰儿使了眼色,说道:“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可不要吵到老太太。”
丰儿出去没多久便回来,说道:“外头说话的是宝二爷,他正吵着要入堂。
但今日是大房内宅女眷行家礼,林大娘按照礼数规矩,二房男丁需回避女眷,二爷正有些闹呢。”
……
堂中女眷听了丰儿的话,表情都有几分古怪。
薛姨妈面无表情,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一言不发,神态脸色异样冷淡。
薛姨妈和王夫人是亲姐妹,按照亲疏常理,这当口该为宝玉分数几句,她这等表情颇让人回味。
内宅女眷入房行礼,别房男丁依礼回避,大宅门该有的男女大防。
宝玉这时候吵着入堂,举止颇为难堪,薛姨妈这等脸色,谁都看出她不想牵扯,免得丢了自己脸面。
李纨神情有些羞赧,毕竟闹事的是她二房的人,多少有些没脸。
她心中有些抱怨,这个宝玉也太不知轻重,内宅女眷行纳房家礼,他来凑什么热闹。
如今家中早不比从前,他不三不四住在西府,不知孝顺老爷也就罢了。
怎偏这种关口出丑,方才凤丫头抢过话头,只让自己丫鬟出去看究竟,怎么瞧都觉得古怪。
那个丰儿回来说的那些话,就像是被人教唆过一般,就差明摆着骂宝玉不懂规矩。
宝玉也是怎么大的人,难道看不出大房不待见他,太太也是厉害人,怎么也不时常提点儿子。
李纨心中有些不满,二房都是这种家教,怪不得让大房出头,如今落得这种境地。
她不由自主将儿子搂在身边,想着自己的兰儿可要严加管教,免得走了宝玉的路子。
一旁尤氏也神情古怪,她往年和王熙凤妯娌往来,深知她的性子,听她方才几句话,便知道没有好脸。
毕竟是同居一府,她也听到月例缓发的风声,这是大房和二房在互掐斗法,大宅门常有的龌龊。
这个宝玉也是不知进退,如今荣国府是什么天日,他还这么横冲直撞,迟早要生出事情。
……
丰儿一番话刚说完,王熙凤紧接说道:“老太太,今日琮兄弟上衙不在家,平儿入房行礼。
眼下西府不比以前,人人都说是翰林门第,清贵人家,多少人盯着看稀罕。
要是闹出话头,给外人看了笑话,我可没脸见琮兄弟了。
宝玉毕竟是外男,不便掺和大房女眷之事,他是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总归还是要劝着些。”
王熙凤的话说的委婉客气,但贾母听了老脸发烫,埋怨宝玉不懂事,偏这个时候要来。
凤丫头心中正对宝玉有气,宝玉偏往火眼子上踩,不是白白给人落话柄。
凤丫头还把事圆到自己跟前,白落一肚子不自在。
贾母皱眉说道:“鸳鸯,你出去和宝玉说,如今堂中女眷行礼说话,让他中午再来陪我用饭。”
堂中女眷都听出贾母的话意,这是在给宝玉打圆场,不让他太过难堪,老太太终归还是宠他。
……
荣庆堂外,宝玉气得满脸通红,但又说不出什么道理,林之孝家的脸带笑容,油盐不进。 宝玉又是个怂包软蛋,并没有硬闯荣庆堂的胆量,两人一时间有些僵持。
这时,宝玉见堂口门帘掀开,鸳鸯俏生生出来,目光正看向他这边。
宝玉心中一喜:“鸳鸯姐姐,可是老太太听见我来,让你叫我进去?”
鸳鸯脸色微微一僵,压下心头膈应。
话语清淡的说道:“老太太让我告诉宝二爷,堂中大房女眷行礼,碍于家门礼数,请二爷暂且回避。
中午时再来荣庆堂,陪着老太太一起用饭。”
宝玉一听这话,像被人一下卡住脖子,脸色通红尴尬之极,心中愤懑如焚。
他实在没有想到,一向宠爱自己的老太太,居然也要赶自己走。
他心中委屈悲愤,自己到底得罪了那个,个个都这样不待见自己。
此时,彩云正急匆匆赶来,宝玉出门之后,她有些坐立不安,生怕宝玉在荣庆堂又闹出事。
这会要是再得罪了二奶奶,说不得就不是不发月例,还不知会出什么狠招。
到时二爷脸皮可让人在地上踩,说不得再也没脸面呆在西府。
要是太太追究起来,自己这些屋里人,必要落下不懂规劝的罪名。
彩云越想越不放心,便巴巴赶来荣庆堂探听风声,正好听到鸳鸯一番话语。
宝玉原还想和鸳鸯分说几句,否则这样走了未免太没脸。
只是鸳鸯说过话语,不管宝玉是否走人,纤腰一折,掀门帘便回堂中,没给宝玉说话机会。
彩云见宝玉僵在那里,林之孝家的像个门神,不阴不阳杵在荣庆堂口,她不禁有些头痛。
这些人明摆着合着伙奚落二爷,二爷也不灵醒一些,早些退避锋芒,还傻傻杵在这里丢脸。
上前说道:“二爷,我们先回去吧,等中午再来陪老太太用饭,可别在耗在这里了……”
宝玉虽心中不愿,但也是没有办法,才被彩云又拉又哄的带回自己院子。
……
荣国府,凤姐院。
今日平儿在荣庆堂行家礼,袭人和麝月都是丫鬟身份,自然没资格入荣庆堂观礼。
袭人虽已入宝玉房头,但宝玉还没成亲,她又没生下子嗣,姨娘的名头便悬着,对外依旧是个丫鬟。
袭人麝月和平儿自小相好,今日自然要过来相送,只等她从荣庆堂回来道喜,也不枉多年的姊妹情义。
平儿的房间有些空荡荡,地上放着几个箱笼,她的衣物首饰等物件,昨日便已收拾装箱。
袭人和麝月即便过来,也没好帮衬的事情,两人只是坐在房里闲话。
麝月笑道:“我们和平儿,还有琥珀、紫鹃、金钏、玉钏儿、翠墨这十来个人,从小便亲近要好。
没想到最后还是平儿最得意,得了一等的好结果。
我日常听旁人总说起琮三爷的事,不仅能为大,模样好,对姑娘家也特别爱惜,而且护短有担当。
平儿这会子可是走了大运,以后必会过的比我们都顺畅。”
袭人听了心中微微酸楚,她费尽心思,哄宝玉上了床榻,最终如愿以偿,成了宝玉的准姨娘。
原本以为在丫鬟之中,她算是最出头得意的,却没想到平儿竟有这等福分。
她虽一辈子都跟定宝玉,即便如此,她也心里清楚,宝二爷和琮三爷没法相比。
撇开两人天差地别的才学官禄,这位琮三爷和二爷似有相同,两人都对姑娘家颇为用心。
但即便是这一桩,其中也大不一样。
当初金钏因二爷闯祸,没脸委屈逼得投井,二爷没有一点办法,反而是琮三爷救了金钏性命。
琮三爷如今身边的丫鬟,大半都不是家生子,都是琮三爷从外头领来的,其中事迹听了让人心动。
世上的事情最不经相比,有时袭人都有些动摇,二爷对姑娘家的好,似乎比不上三爷那种好……
……
袭人听麝月一味夸赞贾琮,自己跟的却是宝玉,心中有些不服气。
忍不住调笑:“怎么你也瞧上三爷了,不如让平儿给你做媒,说不得能遂了心意。”
麝月听了这话,满脸通红,对袭人啐了一口,说道:“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也说这不知羞的话。
三爷一贯出色得意,又不是我会这么说,府上那个丫鬟不这么说,难道她们还能都做三爷的小老婆。
我自己什么斤两,自己心里清楚的很。
你又不是没见过三爷身边丫鬟,个个都识文断字,长得还都跟画里下来似的。
论模样我们比不过人家,论命数福气更是没得比,凭什么痴心妄想,没得让人笑话。
我就想着到了岁数,安生放我回家,家里还有爹娘弟妹,踏踏实实过日子。”
袭人和麝月相处多年,自然知道她的心思打算,笑道:“你有这个志向,自然是很好的。
只是你是家生子,前程大半捏在太太手里,其他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桩可要小心。
你将来到了岁数,只怕太太不想肥水外流,万一把你配了外院小子,那可是要糟糕。
外院那些小子,都是什么货色,你我都最清楚。
被撵出去的檀云便配了外院驾车小厮,三天两头被打的鼻青脸肿。
她暗中找了我几回,原本想让二爷帮忙,可她都和人做了夫妻,旁人哪还插得上手,真是作孽……”
……
麝月一听这话,脸上一阵苍白,檀云的事情她自然清楚,自己往后会不会就是檀云,谁又能说的准。
袭人见麝月脸色难看,知道她心中所想,她方才虽调笑麝月,但这会子说的话,却都是出自真心。
因她心中最清楚,麝月一向的心愿,便是到了年纪放出去,过上正经日子。
麝月既没有做姨娘的心思,对袭人毫无损害,她自己希望她出去得好……
麝月姿色样貌,在荣国府丫鬟中不算出色,但到了外头却是出挑人物。
只要找到合适人家,能嫁人为妻,或与人做填房,府上施恩积德,或许就慈悲还了身契。
麝月将来子嗣后辈就不用为奴,可以正大光明正经做人,这样的事在荣国府也曾有过。
当初麝月进入宝玉房中,多少也巴望宝玉得老太太宠爱,能帮着讨到这等恩典。
但她如今还有这种指望吗?
……
袭人说道:“原本事情都是好好的,没想秋纹这死蹄子缺德,在太太面前说了小话。
招惹太太突然来二爷院子,刚巧听到我们两人说话,太太那日将你骂了一顿,我瞧她很生气……”
麝月脸色苍白,俏脸紧绷,咬了咬嘴唇,说道:“我也知道那日的事情,迟早让我没了好下场。
如果来日真打发我配外院小子,我一头碰死就是,绝不让人如意,到时就瞧哪个有脸!”
袭人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跳,麝月精明能干,嘴巴厉害,自然不是软和性子,骨子里烈性的很。
她会说出这种话头,袭人可不觉得她做不出来。
连忙劝道:“你也不要现在就发狠,左右还有一两年时间,来日方长,到时多讨好太太,总能笼络回来。
我也必定一心向着你,二爷哪里帮你多说道,到时候让二爷去求老太太和太太,必定能成事的。”
麝月比起袭人更精明通透,听了袭人的话语,心中有些苦笑。
以太太的性子,如今已厌恶了自己,哪里还会忍自己一二年,只怕那天得了由头,便要发作起来。
至于袭人说让宝玉出头说话,麝月这一年见多了事情,认准了宝玉的性子,并不相信他会中用。
当初他没救金钏,也没有救茜雪,更没有救檀云,凭什么就会救自己,这也是鬼话,怎么能信。
两人说着闲话,看着房中平儿要搬走的箱笼,心中各自泛起复杂难言的心思。
或有羡慕,或有唏嘘,或有担忧……
这时,一个小丫头跑进房间,两人认得是宝玉院的粗使丫头。
小丫鬟气喘吁吁说道:“袭人姐姐、麝月姐姐,二爷正在房里闹,彩云姐姐快应付不来。
让你们快回去管管,惊动太太可是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