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的夏夜漫长得,陈默坐在客厅的藤编摇椅上,父亲常看的老相册摊在膝头。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窗外的夜市喧嚣早已停歇,只有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相册里二十年前全家在福海的合影,父亲年轻挺拔的身影与如今病弱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重叠。
牛萍披着薄毯走过来,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她疲惫的脸上:“去睡会儿吧,熬了一夜了。” 陈默摇摇头,声音沙哑:“我再等等,说不定爸会打电话。”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眶里满是血丝,眼神中透着深深的焦虑与不安。
天刚蒙蒙亮,鱼肚白的天空还泛着微光,陈默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福海的区号,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抓起手机,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爸!”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与惊喜,手指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电话那头传来长途客车报站的机械女声,夹杂着父亲略显疲惫的呼吸声:“小默,我到福海了。” 父亲的声音平静,却让陈默的心猛地揪紧。他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吱呀声:“爸,您身体怎么样?怎么不多休息就赶路?”
父亲轻咳两声,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慰:“别担心,路上睡了会儿,精神还行。” 顿了顿,他的语气变得郑重,“小默,爸想跟你说实话。” 陈默的脚步戛然而止,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只能发出一声含混的 “嗯”。
“我不想死在乌鲁木齐。” 父亲的话直白而沉重,惊得陈默眼眶瞬间发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福海监狱是我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老战友们都在那儿。” 父亲的声音渐渐哽咽,“我就想回去,就算真有那天,也能埋在他们身边,黄泉路上有个伴。”
陈默跌坐在沙发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相册的照片上。他想起昨夜在父亲房间发现的病历单,想起照片里父亲搂着的陌生女人,此刻终于明白那些欲言又止背后的牵挂。“爸,您别这么说……”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
父亲却像是卸下了心里的重担,语气变得轻松:“我一到就住监狱医院了,条件不比乌鲁木齐差。” 陈默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父亲强撑着坐直身体的模样,“你和弟弟妹妹好好工作,别总往这儿跑,我在这儿能慢慢养病。”
“不行!” 陈默突然提高声音,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与悲伤,“您身体还没好,一个人在那儿谁照顾?我们现在就买票过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沉重。
电话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父亲轻微的喘息声。良久,父亲叹了口气:“小默,别任性。你姐要照顾孩子,小瑶工作忙,小辉工地上离不开人。”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再说,我在福海熟人多,老王头天天来陪我下棋,比在乌鲁木齐自在。”
陈默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将下唇咬破。他知道父亲生性倔强,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改变。可想到父亲独自在几百公里外的福海,拖着病弱的身体,他的心就像被千万根针扎着。“爸,您要是有个万一……”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傻孩子,生老病死是常事。” 父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却让陈默哭得更凶,“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发烧,我背着你走十几里山路去医院?那时候你在我背上烧得直说胡话,可我就想着,只要你能好起来,再苦再累都值。”
陈默泣不成声,记忆中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候父亲的脊背宽阔而坚实,是他最安全的依靠。如今那个能扛起全家的男人,却在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现在该换我照顾您了。” 他哽咽着说。
“你能好好生活,就是对爸最大的孝顺。” 父亲轻声说,“福海监狱的胡杨林又该黄了,我还想再去看看。” 陈默仿佛看到父亲坐在病房的窗前,望着远处金黄的胡杨林,眼神里满是眷恋与期待。
挂掉电话后,陈默呆坐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牛萍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我们还是去福海看看爸?” 陈默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爸不想我们担心,就让他在福海安心养病吧。我们多打电话,多寄些他爱吃的东西。”
晨雾还在窗棂上凝结成细碎的水珠,第一缕晨光却已穿透云层,将客厅里的尘埃染成流动的金砂。陈默的指尖摩挲着相册边角磨损的皮质封套,玻璃夹层里父亲去年生日时的照片微微泛黄 —— 老人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镜头前格外刺眼,笑容却依然像二十年前在福海老街卖糖画时那般温厚。
\"爸,这次说什么也得让您住久些。\" 他对着寂静的空气轻声呢喃,喉结在晨光里滚动出酸涩的弧度。茶几上的保温杯早已凉透,杯壁上残留的茶渍晕染成不规则的圆形,像极了福海码头清晨的涟漪。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他在暴雨中高烧不退,父亲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蹚过积水,雨水顺着油纸伞的伞骨砸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混着父亲急促的喘息,成为童年最温暖的烙印。
指尖抚过照片里父亲布满老茧的手,陈默将相册紧紧贴在胸口。窗外的阳光已经铺满整个墙面,他忽然想起离家前夜父亲塞进行李箱的那袋晒干的茉莉花 —— 那是老人亲手种在老屋后院的,说泡茶能解异乡的水土不服。此刻,他望着晨光中悬浮的尘埃,仿佛看见那些白色花瓣正顺着时光长河,从福海漂向他此刻栖身的这座城市。
\"这次换我照顾您。\" 陈默用袖口轻轻擦去相框玻璃上的水雾,对着照片里那个穿着警服的男人露出一个笃定的微笑。清晨的阳光斜斜穿过窗帘缝隙,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仿佛给这份誓言镶上了金边,\"就算把整个福海搬到这儿,我也一定做到。\"
厨房传来瓷勺碰撞的轻响,牛萍端着重新沏好的碧螺春走进来,袅袅热气裹着茶香,在相框边缘晕开一层朦胧的白纱。陈默接过茶杯时,指腹触到杯身凸起的防滑纹路,粗糙的颗粒感让他呼吸一滞 —— 那触感竟与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掌如出一辙。滚烫的茶杯贴着冰凉的额角,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视线,记忆却在这氤氲中变得愈发清晰:福海监狱暗红的砖墙上爬满岁月的裂痕,胡杨林金黄的叶片簌簌落在父亲肩头,还有那个永远佝偻着背修剪茉莉花的身影,带着他最熟悉的皂角香。
\"叮 ——\" 手机在原木色茶几上震动起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陈默条件反射地望去,当屏幕亮起的瞬间,那串熟悉的福海区号刺得他眼眶发烫。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记忆中的沙哑嗓音,而是陌生护士温和的电子音:\"请问是陈默先生吗?您父亲说想看您小时候的照片,方便让人带一些到医院来吗?\" 这句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回忆的泡沫,陈默这才惊觉掌心早已被茶杯烫出红痕,而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爬上了相框里父亲衣领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