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冯大司马如今的身份和地位,能亲自站在渡口迎接这些并州与司隶的世家代表,不可谓不重视。
当然,这一次他们能及时送来粮草,只要能帮河北百姓渡过这个冬日,冯大司马在渡口站一站,肯定是值得。
更别说冯大司马让他们过来,乃是别有所用。
一行人里有人掸身上棉衣的动作,被冯某人收在眼底。
只见冯大司马笑了笑:
“王公这身棉衣,细密得紧,看起来与那上等的绢布,怕也逊色不了几分。”
嘴里说着这个话,冯大司马心中颇有些感慨。
想起自己在汉中用羊毛织布时一开始所织出来的粗粝布匹。
从粗粝布匹到细密棉布,这里面不知倾注了多少人的无数心血。
自己当年想要挖世家墙角,还得偷偷摸摸跟作贼似的,生怕被人发现。
而现在,这些世家跪在自己面前,叫喊着大司马,继续用力,不要停……
时间好快,这一下子就过了二十多年了。
“这是长安织房今年最新出来的款式,既然结实又保暖,真要说实用,可比那绢布强上不少。”
王公摸了摸身上的棉布,有些唏嘘,又有些钦佩:
“棉花不但能作布制衣,还能用于御寒保暖,大司马寻得此物,又推广于天下,于百姓功德大焉!”
衣食住行,乃天下所必需。
特别是衣食,一日不可缺。
但凡能参与一样,何愁家业不兴?
更别说如今这气候,就连大江在冬日里都时不时结冰。
至于北方,不说草原白灾,就算是塞内,每年都会冻死人口牲畜。
棉衣棉被,不但普通百姓需要,达官贵人也同样需要。
以大汉现在对将士的厚待,将来军中采购,也是必然。
也就是说,从江南之地到塞外草原,天下无人不需要这些东西。
光是想想,就足以激动得让人浑身颤栗。
这些世家人精被心甘情愿地被冯鬼王牵着鼻子走,除了因为无力反抗,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冯鬼王画得饼委实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人撑破肚皮的地步。
“王公过誉了,正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大汉之所以人心所向,正是因为施仁义于百姓。”
冯大司马谦虚道:
“永欲辅大汉天子三兴汉室,棉花一事,乃是养民之举,何敢说加功德于百姓?”
“大司马此言差矣!”太原王氏义正辞严地反驳道,“《禹贡》有云:厥篚织贝。依老夫浅见,这棉花说不定是上古贝锦遗种,乃是天授祥瑞啊!”
“如今贝锦重现人间,假大司马之手重现人间,造福天下百姓,汉室岂能不兴?既能养民,便是德政,此不谓德而何?”
“对对对,太原王氏以经学重于天下,王公既然这么说,定是错不了!”
……
冯永听着愈发谄媚的称颂之声,忽然轻笑。
抬头看向天边,有云朵洁白如柔絮。
真白啊,即将织成捆缚千年世家罗网的棉花,也是这么白……
招了招手,侍立在身后的裴秀,捧上一卷舆图,名曰《棉纺种植舆图》。
“这是许大家(即农学大家李许氏)总结了雍凉棉田的经验,又查阅《汜胜之书》《四民月令》诸多农书后,推演出关东最宜种棉的地方,我已让人画到此图上。”
此话一出,所有人立刻屏住了呼吸,目光炽热地看向裴秀手里的地图。
“河北之地,最适合种植作为棉田的,莫过于临近大河一带。”
再往北,气候就过于寒冷。
冯大司马在舆图上用手指头粗粗划过,仅仅是窄窄的狭长一带。
而画着同样颜色的区域,还有大河以南至江淮这一大片。
可惜的是,那里正好属于伪魏的控制区。
察觉到不少人的目光频频看向伪魏控制区,冯大司马微微一笑:
“种棉一事,大伙都没有经验,如今正好在河北练一练手,只待过上两三年,待大伙对这事都熟悉了,大汉也正好一鼓作气,扫平伪魏。”
说着,冯大司马的手指点了点伪魏控制区,“棉花一事,不仅是诸公之事,也关系到国计民生。”
“只要河北棉花种得好,到时候在山东和江淮扩大棉田,也是情理之中嘛!”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对对对!”
“大司马说得对!”
“吾等必定不负大司马所望,种好棉花!”
示意众人安静,冯大司马再一次划过大河北岸这一片,叹了一口气: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迎着焦灼的众人目光,冯大司马解释道:
“这一带良田,多是河北大族所有,虽说大汉可以推行新政为由,没收那些支持伪魏的大族的家业田产。”
“然则大族隐匿人丁乃是常事,若把田产转至家生子名下,扮成百姓自有田地,官府可不好清查。”
“且如今河北新定,百事待兴,朝廷这个时候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查这些勾当。”
对于朝廷来说,清丈土地是必须的。
因为摊丁入亩,所以一定要防止有人偷税漏税。
没收田产,当然也是必须的。
一方面是打击震慑世家的需要。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官府要控制足够数量的空田,以方便为将来的新增人口分田——避免产生无业游民。
但问题就在于,当地方官府手里掌握了足够的空田,就未必有足够的动力去清查剩下的田地在谁手里。
毕竟官绅一体纳粮,田地不管在谁手里,都必须交税,所以收上来的税额是不变的。
就算是后世,官府最看重的,也同样是税收和就业。
冯大司马让石苞来干这个事,本也是为了在一开始就尽可能地清查得彻底一些。
只是要说能完全清查出来,那就是做梦。
但是对于想要种植棉花的太原和司隶的世家来说,又有那么一些略微不同:
没收河北世家的田产不是可选项,而是必选项。
毕竟总不能跑到河北租田种棉花吧?
真要这样,河北但凡有点家底的,谁愿意给你租?
自己种不香吗?
所以河北世家必须死,不弄死河北世家,他们的棉田就没有办法变出来。
这是你死我活的根本利益之争。
“要说大族这些勾当,世间最了解的,莫过于在场的诸位。”
冯大司马一句话,让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讪讪。
“所以我想请诸公帮个忙,各家都出些人手,帮忙清查一下河北这些大族暗地里都有哪些手脚。”
冯大司马轻轻地点了点舆图上的大河北岸,声音如同来自地底恶鬼的低语呢喃:
“河北将来能有多少棉田,就看大伙能帮忙查出河北这些大族有多少勾当了……”
渡口顿时鸦雀无声。
让世家查世家?
这是哪个……
果然不愧是鬼王想出来的好主意。
所有人都有些目瞪口呆地看向冯大司马。
但见大司马笑得很和善,很风和日煦。
在秋风里如同一抹暖阳。
有人突然明白过来,大司马要的不仅仅是棉花,而是把河北乃至整个关东揉碎了重新捏塑。
太原也好,河东也罢,乃至河南,无论是谁家想种棉花,那就必须挥刀砍向同属关东世家的河北大族。
而整个关东世家,将会因为此事出现巨大的裂痕。
而且是无法弥补的裂痕。
但那又如何?
毕竟没有人会让出到手的棉田,因为让出,就意味着退出棉花种植这个行业。
看看雍凉那帮土豪,就因为比别人早了那么几年加入羊毛纺织这个行业,如今大汉的毛纺工坊至少有三成是属于他们的。
三成属于兴汉会以及与兴汉会紧密相关的强力人士。
一成属于皇家。
最后一成,才是给剩下的人瓜分。
太原河东河南这些关东大族,想要在将来不被雍凉这些关西势力集团压着打,就必须把棉花种植牢牢抓在手里。
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不可能也不会甘心在这最后关头收回临门一脚。
关西毛,关东棉;兴汉会和皇家站中间,一个在野,一个在朝。
这就是冯大司马设计好的平衡——存了私心,继续限制君权,尽量让大汉的权力结构朝着君虚臣实的方向前进。
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连襟的子孙。
将来有人被挂路灯的时候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但凡脑子清醒点,至少有一定的概率不用全家死光光。
当然,平衡就是用来打破的,但冯大司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反正被挂路灯的又不是他。
他撑死就是被人刨个坟,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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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兵败退出河北引起风暴还在河北酝酿中,大河南边的兖州和青州,却已经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啦!”
破落的济北王府,一个仆人从外面连滚带爬地回到府内,满脸惊慌对着济北王曹志说道:
“东郡那边又传来了消息,说是司马太傅在延津被汉军伏击,兵马折损过半,已经向南退走。”
“如今城里都在传,说是兖州怕要落入汉国之手,汉军已经向这边打过来了。”
全身都是酒味的曹志闻言,瞪向下人,高声骂道:
“贱奴安敢作此无稽之谈?司马太傅率大军南渡大河,要走也是走白马渡。延津那边,最多不过是偏师,岂有兵马折损过半之说?”
“此不过是以讹传讹,乱人耳目,还不速速退下!”
司马太傅兵败,想要率数万大军——也有人说是十数万大军——摆脱汉军的追击,抢渡津口,一个白马津肯定是不够的。
所以必然会有一部分人马是走延津。
但不管是数万还是十数万,只要司马太傅不是头脑发昏,都不可能把离洛阳更近的延津作为主要渡口。
所以在曹志看来,兵马在延津折损过半,定非事实。
下人闻言,并没有听话退下,而是匍匐在地,哭劝道:
“大王,就算是以讹传讹,但太傅兵败,失守河北,乃是实情。”
“河北一失,汉军或渡河南下,或举兵东进,乃是迟早的事。”
“济北离延津虽说有七百里,但太傅新败,未必会死守白马,汉军铁骑快则七日,慢则半月,则至济北。”
“济北国举国之兵,不过百余人,大王何以挡之?请大王早早图之!”
曹魏对宗室亲王的看管是非常严格的,特别是对于曹植这种曾参与立嗣之争的强力竞争者。
曹丕称帝后,虽说碍于天下悠悠之口,没有杀了曹植,但心里对曹植肯定是尤痛恨之,惩之尤甚。
“封鄄城侯,转雍丘,皆遇荒土……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
封东阿王时,“桑田无业,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
至于国中宿卫,“惟尚有小儿七八岁已上、十六岁已还,三十余人。”
“今部曲皆年耆,卧在床第,非糜不食,眼不能视,气息裁属者,凡三十七人。疲瘵风靡、疣盲聋聩者,二十三人。”
“惟正须此小儿,大者可备宿卫,虽不足以御寇,粗可以警小盗。小者未堪大使,为可使耘锄秽草,驱护鸟雀。”
不仅是对曹植如此,对其他同宗亦是“特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此文学防辅是也”。
不过随着曹叡时期的不断丧师失地,曹魏朝廷不得不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抗季汉上,放松了对诸侯王的监管。
曹叡死后,大将军曹爽和太傅司马懿的斗争白热化,而曹魏地方上的混乱和分裂也越发明显。
待伪魏朝廷迁至谯县,对诸侯国的监管已经是形同虚设。
曹志这些年虽说沉溺饮酒,不理世事,但也还是以“御寇警盗”的名义,把自己的济北国宿卫由数十人增加到了百余人。
毕竟这些年济北王有门路搞到季汉的奢侈品,财帛略有增加,多招收数十宿卫以防盗贼,很合理,无可指摘。
此时听到下人的劝说之言,整日醉熏熏的济北王,顿时就是大怒:
“吾乃武皇帝之孙,贼来自挡之,岂有贼未来便弃国而逃之理?速去召集所有宿卫,分发兵器,吾当亲自领兵而击贼。”
“这……”
“还不快去!”
曹志扔掉酒壶,怒而转身拔出墙上的剑。
下人一看济北王是动了真怒,连忙应下,飞快地前去叫人。
文学防辅官得知济北王府的动静,脸色大变,连忙前来求见济北王。
当他看到济北王已经是全身披甲时,脸色顿时就是铁青,质问道:
“大王这是想要做什么?”
济北王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披甲,这才看向防辅官,全然没有了以前的醉态:
“做什么?自然是召集宿卫,为国出力。”
“大王,没有陛下的旨意,大王不得擅自召集宿卫行征伐之事,难道你忘了吗?”
“陛下?哪个陛下?你是说谯县那个受控于权臣,说话行事都要看曹爽脸色行事的傀儡陛下吗?”
曹志猛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曹芳不知道是平皇帝从何处收入宫中的养子,七岁被扶为帝,在位十年了吧?政皆出于大将军,你让我等陛下旨意?”
文学防辅官听到曹志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由地伸出手指着曹志,大声呵斥道:
“大王莫不成要造反?”
“锵!”
“唰!”
寒光闪过,并成骈指指着曹志的两根手指头,被削断掉到地上。
“啊……”
文学防辅官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手,冷汗泠泠而下。
曹志用剑指着对方,杀气腾腾地说道:
“我曹氏江山,就是被你们这些外臣给败坏的!丢了凉州,丢了雍州,丢了并州,丢了司隶,现在又丢了幽冀。”
“如今你不让我召集宿卫,反而让我等那黄口小儿的旨意,此与让我就地等死何异?”
“这些年来,朝廷早就应该派人前来换你,恐怕你也写了不少密信送去谯县吧?可曾有过回应?”
“醒醒吧!河北这一败,谯县那边,怕是自顾不暇,你道还有谁会理会这里?”
“论辈份,吾乃陛下的叔父,召兵卫国,反与不反,那也是曹氏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说话?”
“滚!”
文学防辅官脸色惨白,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曹志所言说中了心事。
换成以前,曹志真要敢这么说话,与寻死无异。
但如今,大魏人心惶惶,乱成一团,他是自家知道自家事。
朝廷确实已经好几年没有理会这里了。
自己似乎也成了被朝廷遗忘的人。
看着曹志大踏步地出门,文学防辅官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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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河北败兵在抢渡大河时,又被从洛阳而来的汉军在延津击败,兖州北部,乱成一团。
不少权贵大族跟随司马懿,慌乱南逃,向着谯县而去。
这个时候,陈思王曹植之子曹志,以武皇帝之孙,济北王的身份,挺身而出,召兵卫国。
甚至不惜违背朝制,在未有天子诏令的情况下,率军北上,欲复旧都邺城。
济北王虽说擅长骑射,但兵不过百余,很快被汉军击败,最后下落不明。
“侄儿曹志,拜见叔父。”
就在不少魏国忠臣感叹济北王的忠勇时,曹志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对着大汉大司马行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