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一夜华盖红裳之后的幽咽,犹在耳畔。她泣不成声,攥着被泪水浸湿的绸缎,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沁出鲜血。
没有谁应该承担这样的命运,也不该有谁将这命运轮回延续。
龙宫盏一剑斩落,维摩境界轰然倒塌。九尾用作因果律武器的、她的悲惨命运,为这一剑所超度。
帝江曦拄着枭首伏魔,艰难地站起身。幻龙所化的孔雀“善见千眼”悲唳着,翎羽凌乱,浑身伤痕。
至此,他们击破了九条尾巴上所有的力量。
这代表了结束吗?或许并不。
罗生逆影仍在,没有消失。浑浊的力量包裹着九尾,就像千百度的红烛将姣容遮掩。她仰天悲鸣,一代圣者处在崩溃的边缘。
“生而美丽的人,比他人拥有更多的选择。所以我常怀感激与热诚,为自己的幸运而珍惜。”帝江曦道,“美丽不是诅咒,徒有美丽才是诅咒。”
我见过比你更美的女孩,我教给了她更胜过美丽的东西。你会死在她的手里。
龙门夫人最后的话语,竟成了九尾最后的催命符。她狂笑着,就如身在无数个醉生梦死的夜晚,逃避着她人生中数不胜数的枷锁。
她九尾说什么,也要胜过命运一次!
罗生逆影,随着九尾的力量倾泻,疯狂地旋转着。那一扇扇门扉崩毁又重组,变成散发幽光的环状,以九尾为中心通往虚空深处。
她将引爆整个天变地异,倾泻九条尾巴之中所有的莽荒力量。她是莽荒圣者九尾,她欲倾覆一座城、一个国、一重世界,已然不必依靠她那徒然的美丽。
“待吾凶剧落幕,此间再无光明。”
青丘不夜城,极致压缩。她将这座城市捏成了一盏灯,罗生逆影是它表面沾染的浮灰。当这盏灯旋转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如过眼云烟,成为她悲剧故事中的浮华点缀。
七情六欲,三转万古。
罗生逆影·倾世的蟠螭灯。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那兴衰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唱词在虚空中飘零,旋转的花灯散落无垠的悲戚。
少年落在少女的身前。在蟠螭灯旋转一圈之前,龙宫盏将帝江曦护在了身后。
他不是要舍生取义,也不是要牺牲自己。他要让自己和眼前的女孩,一起从这灭世的灯火中活下来。他们满身血污,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脸上,只有对彼此的信任。
蟠螭灯恍惚绽放的光影,遇上了展开的黑白双翼。没有绚烂的爆发,只有无声的寂灭。
所谓底牌,就是必然于此刻翻开的、一锤定音之牌。
原始羽化-恒※太一主义。没有什么永恒不灭,除了这一刻的龙宫盏。
黑白如混沌交融,彩绘琉璃如繁花盛放,万华镜之翼一片一片翻开,悠然缓慢到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意义。
龙宫盏的荒天像,行走在红莲玛瑙界的边界。他如同在孤城崖角独步的旅人,在深渊的边缘找到诡异的平衡。
包裹着蟠螭灯的红莲,落入龙宫盏的掌心。罗生逆影的喧嚣与浮华,在他手中变得如净琉璃般纯然无瑕。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腔迂回,玲珑宝灯,遍照怒天世界一望无际的荒原。少年鲜衣怒马,踏破红尘。
龙宫盏放开手掌,任净莲怒放,盛景流转。他完全奉还九尾的蟠螭灯,以他自己独一无二的方式。
红莲玛瑙界·仙音烛。
这就是人世恐惧已久的,月觉天的反面。它是天地间最荒芜、也最唯美的花火。
透过这盏仙音烛,万物皆荒。
龙宫盏出拳,打出一记八荒-钟山鸣雷。当年他面对第一只荒兽酸与,手足无措之际,所用的也是这一招。它拯救了当时被迫害的龙宫盏,开启了他的荒猎生涯。
只是而今,穿过仙音烛的钟山鸣雷,不再是钟山鸣雷。它拥有一位莽荒圣者行将崩溃的全力,足以使这时空天变地异。
这关于凋亡的修行,终于走到了尽头。雷鸣在高塔的尖顶圆寂,从此只有催人泪下的苦雨。
“雷帝入灭。”龙宫盏轻声道。
一束雷光,从龙宫盏握拳的手臂击出。这雷电亦是红莲的颜色,须臾间横贯虚空大地。恢弘的赤光在枯槁的世界升腾,而九尾的身影,也顷刻间被雷霆淹没。
杀戮或许能够镇痛,但那永远无法带来平静。随南荒浮沉的日子,不知不觉间,成了那段悲惨命运的延续。
青丘山峦之间,再无夜夜笙歌的宫心城。
“我在昔日坐道场,以此三昧降四魔......一切妄想诸分别,实知自心即解脱。”龙宫盏低吟着雷神的经文,仙音烛化去,余香袅袅。
离开这座城市吧,别再回来。
高塔中遍地躺着面如枯槁的、赤裸的男人,而她的影子被烛光放大扭曲,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只渴血的妖狐。
寒光闪过,血溅屏风。
“不要死,不要死......”
照霜砚双手颤抖,感受着眼前的女孩鲜血淋漓的身体,在他怀中慢慢变得冰冷。
深深的后悔与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在锋刃刺穿胸膛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宫心城。他们在一起玩耍,暗生情愫,城街边商铺林立,杨柳依依。
而今这灰败的城市,已无法承载那厚重的回忆。他以为他给了她解脱,但当他看到她不能瞑目的双眸才明白,他想错了。
她在困惑,她在震惊。她的眼睛仿佛在问,为什么照霜砚会送给她一把利刃,而不是一个拥抱。
是因为妾身的存在,让你蒙羞了吗?你不愿承认在你伟大人生之初,曾爱上过妾身这样的人。
命运折磨了她数十载,最后伤她最深的,是他照霜砚。
照霜砚,是跟在她嫁妆之后的那把屠刀。为了她,他给许多人带来不幸,在这个世界刮起腥风血雨。若美丽是一种诅咒,他便是将那诅咒化为苦难的人。
使他们成为九尾的,不是这个可怜的女孩,而是他照霜砚的意愿。是他许诺永堕黑暗的代价,在绝望之刻觐见母海,与莽荒达成了协议。
“所以说,是照霜砚杀死了她,也是照霜砚创造了九尾。”龙宫盏道,“自始至终,那个女孩都没有真正自由过。难怪她始终无法安息,在痛苦中变得如此强大。”
宫心城消失了。青丘山峦之上,躺着一只雪白的狐狸。它没有尾巴,却显得如此和谐、纯净。
狐狸的身旁,躺着一具男人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