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嘉靖vs赵贞吉(2)(1 / 1)

赵贞吉一时都惊呆了。

这个角度是他从未想过的。

听起来……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好像……

也的确非常有可行性。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思忖良久,赵贞吉终于找到个漏洞,忙道:“太上皇,您也忽略了一点。”

“你说。”

“有奶才是娘,最初商绅是看不到这层的,即便看出来了,也很难抵抗短期巨大利益带来的诱惑,他们仍会以心学作为谋私利的工具,哪怕是朝廷,也难以与之抗衡。”

赵贞吉凝重道,“怕只怕,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大错已成,没了转圜余地!”

朱厚熜笑了笑,道:“你也忽略了一点!”

“请太上皇明示。”

“普及教育的发力!”朱厚熜说道,“商绅的目标群体是佃户、工人,而我们的目标群体则是读书认字的青少年。”

赵贞吉还是不太明白。

朱厚熜只好进一步阐述其中关联:“你说,父母以子女读书为荣,你说他们内心深处,是更偏向主家,还是自己儿女?有奶才是娘,这话不假,可口头上是一回事,心里怎么想又是一回事。”

“你说了那么多,都在说人性,可最终,你却忽略了人性,父母用尽力气,让子女读书,并以此为荣,否定子女,便是否定他们的辛苦杰作,便是消除他们的荣耀……”

“这个……”赵贞吉有些动摇了,轻声道,“朝廷广建学塾,大力普及教育,已有许多年,时下确已经发力,然,并未遍地开花。而且,也不是家家户户的父母,都供子女读书。太上皇言之有理,可过于乐观了。”

朱厚熜笑了,充满无奈。

“你是聪明人,可有些时候,对聪明人说话,反而更费力气,因为你有完善的认知,有自己思维逻辑……”

时下,赵贞吉已经没那么激愤了。

“臣愚钝,请太上皇示下。”

朱厚熜抿了口茶,道:“你以为的推广心学,是怎么个推广法?”

“推广……不就是推而广之吗?”

“是,”朱厚熜好笑道,“话到此处,朕总算明白你真正反对的理由了。因为你……比朕、比李青,还要激进,还要激进十倍、百倍。”

“啊?”赵贞吉嘴巴张大,讷讷道,“太上皇何出此言?”

“你能力几何?”

“臣……也就一般。”赵贞吉悻悻道。

朱厚熜嗤笑道:“嘴上这么说,可你内心深处,却将自己抬到了比内阁首辅还高的高度。”

“臣……万不敢如此作想!”

赵贞吉只觉委屈,只觉冤枉,他真没这么想。

朱厚熜却道:“朕让你以朝廷的名义推广心学,你却将推广心学,视作全大明,各省府州县,乃至于犄角旮旯的地方,全方位推广,对吧?”

赵贞吉一滞。

“你可真瞧得起自己,也真高估了朕和李青的魄力,你可真敢想……好嘛,又一个敢为天下先。”

赵贞吉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嗫嚅道:“臣确有此想,可臣实没想过由自己一人为之。”

顿了下,“太上皇的推广……是一定范围的推广?”

“不然呢?”

朱厚熜气笑道,“真要是一上来就全大明的推广,还不得乱套啊?”

“可是……如此,还能达到您想要的效果吗?”赵贞吉有些懵,突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朱厚熜扶额叹息:“杀鸡儆猴,杀鸡儆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赵贞吉悻悻道:“大明这么大……怕是效果有限啊。”

“工商业的发达,商品交易的频繁,蒸汽船的便捷,信息传达何其之快?”朱厚熜好笑道,“南北东西,诸多商绅之间交流频繁,大明很大,大明也很小。”

闻言,赵贞吉突然觉得方才自己那般愤慨激昂……好像一个傻子。

“敢问太上皇,这个范围多大,具体圈定在哪里?”

“你说呢?”朱厚熜满心无语,却也明白非是赵贞吉愚蠢,而是这会儿明悟了自己打根上会错了意,一时懵了的缘故。

“当然是在应天府,在金陵啊。”

朱厚熜耐着性子说道,“选中你,是因为你懂心学,也是因为你在应天府多年为官,不然,为何偏偏选你?你总不会认为,朕找不出其他读懂心学之人吧?”

“臣……臣汗颜。”

赵贞吉深吸一口气,叩头请罪:“臣愚钝,适才言语无状,请太上皇赐罪!”

刚才那许多犯忌讳的话,说是有取死之道,一点也不夸张。

时下,明悟了太上皇和永青侯的用意,赵贞吉难免后怕。

朱厚熜没说治罪,也没说免罪,说道:“这就看你表现了,能否将功折罪,只取决于你自己!”

“臣,明白!”

“现在,你可还反对推广心学?”

赵贞吉默然片刻,微微摇头。

其实,还是有些抵触的。

只是明白了更深层次的用意,更大的收获,也知道了风险比自己预想的要小,要小很多很多,不再那般排斥了。

“认同便好。”

朱厚熜舒了口气,说道,“金陵有金陵日报,有金陵李家,之外,还有沈炼,他们都会予以你最大的限度的帮助……这些,都是心向朝廷,完全听从朝廷政令,都会全心全意的助你推广心学……”

赵贞吉再次震惊。

原来,太上皇早就考虑到方方面面了;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原来,自己也就是个陪衬……

朱厚熜说完,见他一脸惊愕,不可置信的模样,不由笑骂道:

“你该不是以为,朕是你一个人推广心学吧?服了你了,你是有多高估自己的能力,有多高估你在朕心中的分量?你一人能对抗金陵富绅?朕要只寄期望于你一人,那朕未免也太天真了。”

“臣……”赵贞吉恨不得钻进地缝中去,“臣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劳君父如此费心费力,臣……有罪!”

见今日赵贞吉,同往日海瑞一般无二,敲打的效果已然达到,朱厚熜话锋一转,又温和起来。

“你可知此举,意在何为?”

赵贞吉本能的想说“重塑孔孟”,可又觉如此抄作业太不君子,遂虚心求教道:“乞请太上皇教臣。”

朱厚熜叹了口气,一字一顿道:“下放民权!”

赵贞吉心头狂震,不由得泪光莹然。

什么叫重塑孔孟?

这就是了。

赵贞吉何等聪明,瞬间就明悟了这不仅是针对商绅,还有皇权的自我约束。

真正意义上去践行: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才是重塑孔孟学说!

意义太重大了。

想到方才自己那般误解太上皇,想到永青侯也说推广心学不为推广心学,想到自己对太上皇那般言辞,想到自己弹劾永青侯……

赵贞吉只觉无地自容。

赵贞吉哽咽道:“臣,万死。”

“呵呵……不至于此。”朱厚熜摆摆手,说道,“心学早晚会在江南成气候,与其让他们一点点侵蚀,一点点偷吃……不如一下子让他们消化不良,让他们吐出更多。”

赵贞吉再叩首,诚挚的说:“圣明无过太上皇!”

朱厚熜笑了。

这次不是无奈的笑,不是心累的笑,而是发自肺腑的满足和愉悦。

他不能长生。

可他,不能长生吗?

“下放民权,不可说与第二人听,现在还远不是公开的时候!”

“臣明白!”

“嗯…,你年岁不小了,未来有了重大政绩,恐也难再京师做官,怕也没了位列台阁的机会,你可惋惜?”

赵贞吉缓缓摇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心学亦是臣之向往,能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去为国为民,臣唯有满足,唯有愉悦,为何惋惜?”

“哈哈……说的好,说的好啊……”

朱厚熜轻笑道,“明日记得上朝。回去休息吧。”

赵贞吉一怔,恭声称是。

走出大高玄殿,赵贞吉再无忧惧,再无愤慨,有的只是热血沸腾。

同时,也为自己先前的言行感到自责。

太上皇这边可以将功折罪,永青侯那边……只能赔罪。

赵贞吉犯了难。

不是抹不开脸,而是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去赔罪。

负荆请罪?

太矫情了。

而且,一时也不好寻找荆条。

思来想去,赵贞吉觉得还是以最朴素的方式,才显得最真诚。

赵贞吉买了酒,买了菜,去连家屯登门拜访……

一通忙活下来,赵贞吉赶到连家屯时,已是中午。

李青知道今日朱厚熜会给赵贞吉上课,为了满足朱厚熜的优越感,便没去大高玄殿。

看了一上午的话本,正寻思着去街上吃点喝点,便听院门敲响,打开门,正是赵贞吉与他的书童。

李青眼眸发亮。

是书童提着的两个大食盒,让他眼睛发亮。

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

对赵贞吉的来意,李青自然清楚,打趣道:“你就这么赔罪的啊?”

赵贞吉脸上一热,深深作了个揖,汗颜道:“下官言语无状,愚且鲁莽,实在是……”

“哈哈……也没什么,这样的赔罪也挺好,很合我胃口。”李青见他实在尴尬羞愧的紧,便息了打趣心思,含笑道,“不必过于内疚,一会儿自罚几杯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