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有谁能真正理解这句诗中的深刻意味?
都说“马革裹尸”“死不旋踵”,可若那埋骨他乡、鲜血浸染异乡土地的是你的父亲、丈夫、亦或儿子,你又该是何等的伤心欲绝,还会在意那些所谓的荣耀吗?
然而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也好、动物也罢,总是在不断的战争之中滚滚向前。
生存的土地、呼吸的空气,交配权、繁衍权,每一样都需要用鲜血、用生命去搏杀、掠夺、保护。
总会有人为了这些去死。
你以为的岁月静好,实则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你可以怕死、躲在后边,但不能忘记那些替你冲锋在前、死不旋踵的英雄们。
……
酒宴的气氛便有些肃穆,大唐立国也不过二十余载,无论张行成亦或阿史那忠都是从战乱之中走过来的,见惯了死人,故而并未有悲戚之色,只是愈发感慨万千。
看着窗外繁华盛世、国泰民安,才更能够体会那些为国征战而阵亡的将士。
李泰喝了口酒,叹气道:“吾虽不能带兵打仗、斩将杀敌,若能将这洛阳城修葺一新,倒也不负陛下之托付。只是知易行难,隋末乱世烽烟四起,洛阳城更是各方交战争夺之中心,看上去依旧繁华,实则损毁极其严重,想要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一筹,所耗费之人力物力简直不可想象,难如登天啊。”
酒桌上很是安静,这话旁人没法接。
北魏永熙三年,时为大丞相、勃海王的高欢下令拆毁洛阳城池,自此之后,洛阳虽然屡屡经受战火,却在长达八十年的时间内未曾被外敌攻陷。
直至大唐武德四年,李世民击败王世充、攻陷洛阳城……
李世民率军进入洛阳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指斥隋朝奢华无度、洛阳宫阙华美奢靡,耗费无数民脂民膏,故而隋朝才会灭亡,为了吸取隋朝灭亡之教训,所以“焚东都紫微宫乾阳殿”,将奢靡华美的宫殿全部拆毁,同时毁掉的还有洛阳城内所有华美建筑。
所以论及对洛阳城毁坏之巨大,百余年来,无人出太宗皇帝之右。
还有一桩趣事,贞观四年太宗皇帝曾经欲重修洛阳城,却遭到大臣之反对,尤其是时任五品给事中的张玄素。
张玄素说:洛阳未有巡幸之期而预修宫室,非今日之急务,当务之急并不是修缮洛阳皇宫,而是休养生息,让历经战乱的百姓尽快富裕起来。
而且陛下您可知道,当初隋朝为了修建洛阳皇宫砍尽了周围百里的参天大树,然后又到数百里之外的大山之中寻找大木。为了把一根巨木运到洛阳,不仅要动用数百人拉拽,而且前后竟然花费数十万钱财——一“计一柱之费,已用数十万功,则其馀可知矣”!
再说了,当初是陛下您因为洛阳皇宫实在是太过奢华才下令拆掉,而今不过十余年时间,陛下为何竟然也效仿起了隋炀帝的奢华与奢侈?
况且,当今之百姓还没有完全从隋末的乱世之中恢复过来,国力远不如隋炀帝修建洛阳城之时的鼎盛之势,陛下您如此的大费周章、劳民伤财,恐怕和隋炀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陛下役疮痍之人,袭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炀帝矣”!
太宗皇帝是个胸怀广阔之人,素来以善于纳谏而饱受爱戴,对于张玄素的谏言而虚心听取,然而其最后一句话却使得太宗皇帝大为不满。
你怎能拿我与亡国之君隋炀帝相比呢?
“卿谓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
张玄素也刚直,当即回道:“若此役不息,亦同归于乱耳!”
陛下您如果不停止修建洛阳皇宫的话,您和夏桀、商纣也没有什么两样……
太宗皇帝听取谏言,赐给张玄素彩绢两百匹!
但心中愤怒、郁闷,遂对房玄龄说:今后如果有事要到洛阳皇宫去,自己就是站在露天的地方办公也心甘情愿——“后日或以事至洛阳,虽露居亦无伤也!”
……
房俊接过阿史那忠斟酒,致谢,而后对李泰道:“殿下既然知晓营造洛阳是何等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又涉及到数以万计的工匠、徭役、官员,动辄攸关无数钱帛,便应明白这等事务必严格约束,绝对不能容许官员上下其手、渎职贪墨。”
阿史那忠惊诧道:“不至于吧?各项工程皆有殿下坐镇,谁敢那么大的胆子?”
房俊摇摇头,道:“‘昭陵’贪腐之案犹在眼前,利益当前之时连‘昭陵’都敢动手,更遑论区区一个洛阳城?而且河南府之前很大一批官员或罢免、或下狱,重新征辟的官员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极有可能从中贪墨。”
张行成忙道:“太尉放心,下官一直对此极为重视,对官员严格管理。”
“我说的是严格约束,但这种事并非严格与否的问题,这是人性,单只依靠约束是不行的,要严密纠察,查出一个、处置一个、震慑一批!”
“……”
张行成与阿史那忠面面相觑。
这是要大兴牢狱啊!
李泰苦笑道:“何至于此?既然你也说了这是人性,那便是不可能彻底杜绝,大差不差的情况下,大家睁一眼闭一眼吧。同僚为官,总有几分情谊在,况且我在洛阳这段时间大家都很是尊敬,怎好骤然狠下杀手?”
房俊奇道:“殿下这是要在洛阳城广施善缘、收拢人心吗?”
李泰色变道:“你别胡说八道!”
一个曾经有过争储“劣迹”的亲王,在远离长安的洛阳收拢人心……这是要杀人诛心啊!
唯恐陛下不砍了他李泰的脑袋吗?
房俊笑道:“殿下还知道怕啊?我还以为您如今作为‘天下第一亲王’,已经功德圆满、刀枪不入了呢。”
李泰面色极其难看。
争皇位之心断然是没有的,但心中对于皇权之恐惧却日甚一日。
那些官员们吃拿卡要、上下其手,他怎会毫不知情?但那些人要么是各大世家的门客、要么直接就是各家子弟,若他睁一眼闭一眼卖一点人情,将来有事之时那些世家总会为他说句话,只要在天下各处形成舆论,陛下也奈何他不得。
但此时听房俊道来,却是认为他做的差了,甚至是取死之道……
“二郎是想我做孤臣?”
房俊瞅瞅张行成、阿史那忠,这两人皆低眉垂眼、充耳不闻的模样,心想李泰果然有能力,这才多久便将这两人收拢为麾下?
或许不会对他亦步亦趋、誓死追随,但必定利益一致……否则这种话绝对不会当着这二人的面说。
既然这两人已经深得李泰之信任,房俊也不避讳,直言道:“微臣不知殿下所谓‘孤臣’何意?大唐有律法、宗室有家规,既然有法可依、有规可循,殿下照直行事即可,想那么多作甚?殿下不妨与我说说,到底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李泰面无表情。
一旁的张行成苦笑:“是下官愚昧,险些误了殿下大事。”
房俊看着他,道:“这话怎么说?殿下何来大事?你所言又是什么大事?”
张行成面色发白。
房俊叹口气:“蠢不可及。”
张行成也是天下封疆大吏之中屈指可数,当面被房俊这般训斥,一张面皮涨红,却不敢吭声。
倒也不是畏惧房俊权势,而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的确做错事……
李泰捋着下颌胡须,若有所思:“二郎之意……一切按规则行事?”
房俊反问道:“殿下以为当此之时,何等局面对你最为有利?”
李泰想了想,有些明白房俊的意思了:“当然是一切都在规则之内。”
他是太宗嫡子,是陛下亲弟,是大唐第一亲王,在晋王李治谋逆不成、名誉败坏的情况下,他是最能够威胁到皇权的那一个。
想更进一步、染指皇权,他就得打破规矩、逆流而上。
反之,他如今早已熄了夺嫡之心,自然是在规则之内最为安全——天下第一亲王的名头看似危险,但也安全,前提是一切在规则之内,陛下想要将他除去,就必须破坏规则。
然而现在呢?
陛下尚未展现出除掉他的意图,他自己反倒破坏规则……
岂不是作茧自缚,自己将刀把子递给陛下?
或许在某种形势之下,陛下即便不想除掉他都不行,因为规则被破坏了……
一旁,张行成冷汗涔涔而下,起身离席,一揖及地:“微臣愚昧,险些置殿下于险地,还望殿下恕罪!”
“诶!”李泰快速起身,上前两步将张行成搀扶起来,宽慰道:“府尹何必如此?你我相交一场、感情莫逆,自是肝胆相照,你是好心,我当初也予以认同,此刻岂能将过错推卸在你身上呢?快快请起,此事不必放在心上!”
房俊看着这么一副“君臣相得”的场景,喝了口酒,若有所思。
张行成当真愚昧至此,看不清当下局势,所以出了这么一个歪主意?
李泰当真毫无政治天赋,一脚踩进张行成有意或者无意挖的这么一个大坑里,且毫不自知?
未必如此。
反倒是旁边露出一脸懵然、茫然无措的阿史那忠,看上去真的是毫无机心、一派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