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药阁被程清漪反复为难时,姜瀛心中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且不管程清漪今天到底为什么要刁难她。
她与程清漪表面上不会发生冲突,不代表她会忍气吞声。她可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人,无论是后面找机会向炼法部的长老反馈,还是去内务部的管事处投诉,她一定会把事情捅出去。
——宗门里面嘛,这些虚与委蛇的人际关系就是麻烦。
要是在外面,那还用得着这些弯弯绕绕,直接动手就行。
但田九韶既然提到了内务长老……
择日不如撞日,那便今日就解决了。
姜瀛微微一笑,“那得拜托你替我向人家赔个罪,我可能要晚些去见他了。你们在哪里?我办完这边的事情就过去找你们。”
“我们在云外天厨顶层。出什么事情了么?”
“在内务阁取药材,走流程中。”
“只是取药材,流程也这么复杂么?”
姜瀛笑着把用过虚悟真人印鉴的玉简递给程清漪。
程清漪目光落在“虚悟真人”的印鉴上,暗暗咬了咬牙。
她慢吞吞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终于没有挑出任何问题,便不情不愿地把玉简抛给分拣药材的弟子。
“姜瀛师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你可要好好给她挑选药材啊。”
复又低头,不再理睬姜瀛。
姜瀛指了指手里的玉灵通,笑道,“请问师姐,大约还需要多久呀?我有一位朋友正在等我。他还蛮急的。”
程清漪头也没抬,没好气道,“让你朋友也等着吧,你要取这么多药材,哪能是一时半会就好的?”
田九韶若有所思,“看来一时半会儿,你是真过不来了……”
姜瀛不急,站在柜台前静静等着,气定神闲道,“拜托你帮我留住他一会,等会请他听戏。”
——自然是请他听留影石中的戏了。
田九韶心领神会,望向坐在对面、面容清癯的老者。
老者一身深青道袍,眉眼低垂,眼角向外勾出几根鱼尾纹,使得他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和蔼,“看来那位姜瀛小朋友,在路上耽搁了?”
田九韶目中露出歉意,“宗长老,许是她要取的药材太多了,让您久等,实在是抱歉。”
宗长老似乎不以为意,一只手轻叩桌子边沿,另一手则轻轻点了点田九韶手中的玉灵通。
“左右无事,不妨一起听一场戏吧。”
田九韶微愕,刚才他和姜瀛已然心照不宣,由他暂且留住宗长老,一会儿姜瀛来告状。
没想到,宗长老居然要听现场的?
他连忙和姜瀛说了一句,“暂且不要切断传讯。”
便将玉灵通推到两人之间的桌几上,手上捏了一个诀,放大了其中的声音。
他不动声色看了宗长老一眼。
这位长老虽然面容和蔼,嘴角亦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但越和他交谈,越发觉得,他是个很有城府的人。
——能在这么大的宗门做到长老,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
云外天厨顶层连接田外,云雾触手可及,鸟鸣清幽。
宗长老端起杯子悠然饮茶,宽大袖幅行云流水起落,脸上神情如常般从容,丝毫未见不耐烦之意。
又过了好一会儿,玉灵通里,方才传来姜瀛的声音。
“师姐,这些材料,有些不对啊!”
“哪里不对了?你什么意思?”
“我列的清单上,需要二百年成分的茯苓,但这是一百年成分的。”
“不好意思啊师妹,二百年成分的茯苓呢,上个月就被炼丹部的长老预定了,但凡是弟子来申请,都需要再等三个月。”
“师姐,我刚刚分明看到有个弟子领走了三十株茯苓。”
“人家也是预定过的,姜瀛,你没预定过吧?没预定过,就等着吧。”
姜瀛皱眉,她知道程清漪是有意想为难她,但在药材上做手脚,这也太低劣了……
这分明就是不想让她好好实验啊。
“我要的是上品肉苁蓉,但这是下品肉苁蓉。”
“上品肉苁蓉需要金丹期修为才能炼化,你不过筑基初期,莫要糟蹋东西。”
“虽然我修为不够,但我已在炼法部实验洞府布下八极炼元阵法,可助我炼化肉苁蓉。”
“什么八……元阵法?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莫不是你瞎编出来唬人的吧?等你把那阵法图样和申请材料重新提交上来再说吧。”
姜瀛保持着心平气和,“师姐,还漏了一味金线莲。”
“哦,金线莲啊……目前库房里没有库存了。”
程清漪从储物袋中摸出两株枯黄、被虫子蛀蚀得满是空洞的金线莲,叹息道:“罢了,念你可怜,这些陈年旧药送给你,拿去凑合用吧。”
姜瀛没有动,也没有接过那破烂的金线莲。
“程师姐,这金线莲叶脉发黑,分明是药性流失的废草。”
程清漪轻笑一声,“是么?”
说完,便抬手将那几株金线莲捏得粉碎,灰烬簌簌而落。
她毫无内疚感地笑了笑,“姜瀛,我念你刚入门不久,自己掏腰包送你两颗药草,你反而还挑三拣四?既然你看不上,那就别要了。”
说到这里,她倏然站起,眼眶泛红,大声道。
“诸位评评理!她方才提交的玉简不合要求,我让她多改了几次,她就怀恨在心,我自掏腰包给她药材,她却把我的药材捏碎,故意陷害于我!”
说话间,她的嗓音都开始颤抖,故作柔弱往柜台上一歪,双手“恰好”拂过刚刚给姜瀛分拣出来的药材,将它们全都扫落在地。
“哗啦”一声巨响,引得周遭弟子侧目。
这一声动静亦惊动了正在药材柜挑拣草药的弟子,立马冲了过来,冲姜瀛横眉怒目道。
“姜瀛,就你事儿多,把我们程师姐都弄哭了!”
药阁内还有一些弟子,都是认识程清漪的,见状自然也都站在程清漪那边。
“你还取不取药材了,不取就赶紧走吧!”
姜瀛看着那些散落一地的药材,此刻已然懒得再和她周旋,淡淡说了一句。
“今日麻烦师姐了。”
也不去收拾地上的药材,转身便离开了药阁。
刚走下台阶没多远,身后传来一声轻慢的声音。
“站住。”
姜瀛回过头看去,只见程清漪站在药阁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抱臂,仰着下巴,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
哪里还有方才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
姜瀛淡笑,“程师姐有何指教?”
“姜瀛,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么?”
“还请师姐指教。”
程清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碧玉镯,在姜瀛面前晃了晃。
姜瀛目光微凝,这碧绿的玉镯子竟然有些眼熟。
有点像是之前虚悟真人送给过她、但后来被慕隐用本命精血换走的——祖传……玉镯?
姜瀛正在沉吟,便听见程清漪道。
“这是虚悟真人送给我的祖传玉镯。像你这样的人,想来是从未见过的。”
见姜瀛没有说话,程清漪以为她是被自己震慑住了,心中暗自得意。
“离慕隐师兄远一点。你的出身,还有你那废物灵根,只会拖累他。”
姜瀛懂了。
原来闹了半天,竟然是——情敌作祟?
真无聊。浪费她大半天时间。
程清漪露齿一笑,“作为对你自不量力的惩罚,只要我在药阁一天,你就别想从我这里拿到药材。”
姜瀛也笑,“悉听尊便。”
程清漪看着姜瀛的背影,脸上笑容消失。
“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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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长老饶有兴味地听着,却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田九韶一时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听到这里,已然无甚可听,便抬手将玉灵通收起。
想到方才程清漪是因为慕隐而为难姜瀛,田九韶捏着玉灵通的边缘,手指不由慢慢收紧。
他脸上,却依然是云淡风轻的笑容。
“并非一场好戏,贻笑方家了。”
宗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田九韶一眼,并未发话,唇边依然是那若有若无的笑容。
田九韶说完,从袖中取出两张烫金戏票双手奉上。
“长老林下神仙,本不该听这些凡俗烂戏。晚辈给长老赔个不是,请您和尊夫人听一场真正的好戏,还请笑纳。”
宗长老干净的手指摩挲着两张烫金的戏票,另一只手在桌子边沿敲打着节拍,低吟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田九韶。“真是风流尽少年啊!”
田九韶笑得从容,“能入方家之眼,是晚辈的荣幸。”
宗长老笑着从袖中摸出印鉴,往田九韶带来的申请材料上按了上去。
而后他便起身,袖幅一振,“那便提前祝你,客似云来。”
田九韶亦起身,“宗长老不见姜瀛了么?”
“八极炼元阵……”宗长老大步向前走去,望向山间云雾,指尖微动,转了转那白玉印鉴,“能布这样阵法的,年轻一代弟子中,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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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瀛御着飞剑,破开云雾,来到云外天厨顶层。
她从飞剑上跳下来,田九韶迎了上来,她探头向田九韶身后看了一眼,并未见到有人。
“宗长老已经走了?”姜瀛喘了口气,“没耽误你的事情吧?”
田九韶摇头,“没有,宗长老已经给我用过印鉴了。”
见她来得很急,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田九韶正要拿出手帕递给她。
就看见姜瀛随手抬起手背擦了擦汗,点头道,“好,没耽误事情就好。”
田九韶默默把手帕重新纳回掌心。
“这位宗长老城府颇深,他方才听完程清漪为难你的一番话后,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不过,他听说你能布八极炼元阵后,对你的评价倒是很高。”
姜瀛听到这里,不觉有些许失望。
亲耳听到自己部门里的弟子刁难同门却无动于衷,难道宗长老竟然要包庇程清漪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有点棘手了……
想到这里,姜瀛问了一句,“对了,你知道程清漪有什么背景吗?”
田九韶稍加思索,摇了摇头,“以前没有特别听说过。我可以去帮你调查一下。”
如果是金丹、元婴级别的家族,他们一定有所耳闻。
但听程清漪说话的口气很大,似乎又不像是没有来头的。
姜瀛轻轻呼了口气,事情结果还没定,不必自乱阵脚。
就算此路不通,定然还可以走别的路,方法总比困难多。
田九韶又道,“药材还缺多少?”
姜瀛摇头,“没了,在药阁的时候,全被程清漪撒了。”
“或者,你可以把药材清单给我,我来帮你去找。”
姜瀛笑了笑,“目前还没有到要自己倒贴钱给宗门打工的地步。放心,我还有别的办法。”
田九韶凝视着姜瀛,“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不用。”
田九韶眼中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后只静静道,“姜瀛,别委屈自己。”
姜瀛莞尔一笑,“我什么时候吃过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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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瀛和田九韶告别之后,便径自回了炼法部。
方才被程清漪刁难之时,看见那满是虫洞的金线莲时,她突然有了一个新想法。
——残破的药材,其实也是可以来做实验的!
如果她能研究出废物利用的办法,对大家的修炼会更有助益。
想到这里,她便全神贯注奋笔疾书起来。
领取药草被刁难的事情,就这样暂且被她抛在了脑后。
玉灵通震了震。
姜瀛揉了揉眼睛,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伏案而有些酸痛的身体,将玉灵通拿了起来。
“妖兽已清理。还要再调查一些事情,可能要晚些天回来。”
看到慕隐的讯息,姜瀛不由再次想到今日莫名出现的“情敌”。
果然,男人长得太好就会惹是生非!
她本想问一问那祖传玉镯的事情,但是转念一想,他现在在外面做任务呢。
还是等他回来后,关起洞府大门,她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她把玉灵通收起。
这时,面前晃过南宫弈的身影。
他那白面般的脸上依然是一副风流浪荡的笑容。
“姜瀛师妹,最近实验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困难啊?比如,缺药材之类的……”
姜瀛摇头,“没有啊。一切都挺好的。”
“没有?”
姜瀛仰起脸,故作好奇地看着他,“南宫师兄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缺药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