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过后,定会出现短暂的平静。
有时太静,又往往预示着将有另一场暴风雨来临。
风雨尚且如此,人间事更遵循着这般规律。
“锦绣楼”之巅的确能一览景都繁华,视野辽阔,几乎无死角。
只是,信鸽并未绝迹,单是沈安若孤影独立间便已飞出七七八八。
飞出的信鸽没有在城内落脚,而是展翼朝城外飞去。
从已知的经验来看,这些信鸽并不专业,只因用信鸽传递情报是绝不会走单的。
——正如赵府的信鸽,只要传递情报就会接连飞出三只;每一只虽都带着相同的情报,却也用的是暗语。
消息,于普通人而言不过就是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可对处于权力之巅的人来说,便就成了制造生机和逃脱厄运的依靠。
他们不惜财力物力也要建立自己的情报网,就仿佛是在悬崖上提前捆牢了众多绳索一般,一条不够就再绑一条,两条不够就会有第三条、第四条...
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多,只会越绑越心安,越捆越踏实。
——心安和踏实可不是同一个意思,心安侧重于道德、伦理、情感或责任层面的安宁,内心的平静与无愧。
——踏实侧重于现实、基础、行动或未来预期的稳定感、可靠感和安全感。强调根基稳固、脚踩实地的感觉。
——由此可见,凡是拥有独立情报网的人,其幸福指数并不高,担惊受怕是常态,多思多虑亦是常事。
简单来说:心安 是 “问心无愧,内心安宁”;踏实 是 “脚踩实地,心中有底”。
两者可谓是缺一不可,稍有缺失便会忧心忡忡、惶惶不安。
那么,此刻还会有谁是惶惶不安的呢?
或许,这样表达并不准确。
确切地说,眼下还有谁需要继续与外界保持联络呢?
沈安若通过半日观察,终锁定了一处飞出三只信鸽的府宅。
这府宅可不一般,不仅紧邻皇宫,四周还少有人烟。
白日尚且如此,想必夜晚更是寂寥。
然,这也恰说明了矛盾点,能坐落于皇宫一侧本就属于皇亲贵胄的待遇。
既是皇亲贵胄,府门前又怎会人烟稀少,无人停留呢?
——按道理来说,皇亲贵胄的府宅少不了门庭若市的景象,更少不了前去巴结的人。
——有人会想尽办法混个脸熟,甭管是做什么的,也甭管是不是官员,只需让某位皇亲贵胄多见上自己几面,就能有说上话的机会。所谓人前显圣,多半也需要皇亲贵胄的衬托。
——就算是在皇亲贵胄的府上做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恐也是莫大的荣耀。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只要能沾点贵气,那绝对就能“扬眉吐气”“高人一等”。
既然,沈安若眼目所及的府宅如此不合乎常理,她还真就生出了想要瞧上一瞧的想法。
不想,她刚走出“锦绣楼”没多久,一人便轻戳了一下她的后背,随之则是附耳之语,“安若,随我来。”
其声很熟悉,她转身后却看到了一位头戴斗笠、白纱遮面的女子。
虽只看到了背影,她已感故人气息。
可既是故人,又为何要在繁盛的天雀街上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沈安若的故人并不多,原十八女将也断不会直呼她的名讳。
直到随行巷尾,白纱遮面的女子露出真容后,就连沈安若也惊眸闪动,顿感无措。
——这无措并非震惊、恐惧,而是不觉两只眼珠儿直瞪瞪的。
——这并不奇怪,她又怎能预料到杜芸卿竟会现身于此呢?
“芸...卿,怎么...怎么会是你?”
杜芸卿柳眉微皱,左右张望间偷感十足,“此处离镇北王府不远,那里本就是你的家,我们稍后就在王府内汇合吧。”
“我...”没等沈安若再言,杜芸卿已然疾走而出,身处的巷子压根就留不住一丝她的身影,只是片刻工夫,人便消失在了市井中...
镇北王府是齐家产业,如今亦是沈安若独有。
她望着王府高墙楼阁,却不免觉得陌生。
只因实在太久未曾回来过,反倒与昔日最熟悉、最温馨的家有了距离感。
她不该生出这距离感,有了距离感的家也绝不能再算是家。
不过,眼下王府却无落败之象,依旧格外威严,屹立在最热闹的天雀街上;王府与街尾的皇宫相互辉映,都如不可亵渎的神山般撑起着大襄朝的兴衰。
——齐麟当初精心挑选的下人应仍在尽心照看王府。不然,纵使再威严的建筑也不免沾上尘埃。
沈安若没有走正门,她撑杆而跃、纵身入府,落身后不忘躲藏,只因不想打破王府本有的秩序和安宁。
可她并没有如愿见到杜芸卿,反倒是齐麟常待的书房有声传出。
“以后,你们最好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如朱珠般不识抬举!眼下这王府是何情形,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自打我们王爷战死后,王妃已良久未回过王府...我既是王府管家,府内一切吃喝用度也理当由我来支配,我陈某人自认平日里没曾亏待过你们,可如今我只是想让你们服侍服侍怎就个个不情不愿的呢?!”
“今日,我不妨就将话撂这儿,王妃八成是不会再回来了。赵府的柳姑娘既暂养着小世子,那王妃就算长留景都,也会一直住在赵府。这偌大的王府,毕竟是王妃的伤心处,曾经王妃与王爷有多恩爱,眼下就会多让人心伤...”
“唉...所以啊,我劝你们还是好好想清楚,若想在这王府中继续待下去就好好服侍我。只要伺候得好,月俸自不会少,即便是这王府中的稀奇珍宝,我也能赏给你们。但,既要赏也要有赏的由头吧?那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其实吧,让你们委身于我这事儿吧,并不是什么大事。连宫中的太监都还想找个对食呢,我这点要求真不算过分...”
书房内一女子急喘间已嘶嘶力竭,“你到底将朱珠带到了何处?!”
陈姓管家,阴笑道:“我虽不能让朱珠就范,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治不了她。你应该知道...景都城内有着诸多教化人的地方,你们的卖身契既在我手上,那我就有处置你们的权力。”
“还别说,我现下还真有些期待了...不知朱珠被“云阙阁”教化后,会不会比之前更加让人怜惜了呢...”
“你...”嘶嘶力竭的女子似已哽咽,仿佛拼尽全力只喃出了一个“你”字。
另一女子,当即道:“陈良左!你这镇北王府管家的身份也来之不易,又怎能倒行逆施、行忘本之事呢!?你就不怕日后遭报应吗?!”
“怕,我当然怕。”陈良左,说,“可我还能怕多久呢?人如草芥,本就一晃而过,回想我陈良左的一生真是受尽屈辱、屡屡不得志。我曾经也是一个本分的好人,替人管账,是这景都城内数一数二的账房先生。可结果呢?不仅得不到掌柜的半句夸赞,哪怕算错一个数就会迎来掌柜的拳打脚踢,甚至还扣下了我的月俸...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我不过是算错了一个数而已,他有必要这样对我吗?”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本分没用,善良也没用,做个好人更没用,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不公。或许,打我成为账房先生的那一日起,我就已然被人定为了弱者。如今想想倒也正常,就算在镇北军军营中那也是靠个人力量说话的,力量强的人自然为王;那做掌柜的不也自然能随意打骂请来的伙计嘛...大不了就换人,反正人多得是...想必,在那云端朝堂之上也是一样的吧...”
“直到镇北王府招募管事,我才再次看到了希望。虽说来王府后仍是下人,但,镇北王府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随便来的。更何况,镇北王齐麟无人敢惹,就连圣上都要礼让三分...”
“可...”他突得笑出了声来,那笑声绝不动听,也没人会觉得疯癫的笑声动听;此刻,他就正在疯笑、癫笑,透着肆无忌惮,更透着深深地恨世感,“可,我们家王爷已不在了...若,王爷没战死,我也断不敢这般行事。”
他的笑声还在继续,其声却越发低沉,“或许,你们无法体会到我突然觉悟的那晚有多兴奋,那晚我就静静地坐着,望着窗外无了主人的镇北王府...望着望着,我竟涌出了一种疯狂的想法,这想法很美妙,美妙到足能令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颤!我要霸占整个镇北王府,以后这王府也只属于我陈良左!”
“镇北王齐麟就算堪比神佛,那又如何?不还是身死异国,最后连个尸首都没运回来吗?至于,我们的王妃...一个女流之辈罢了,离了镇北王,那王妃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对了,你们可知为何圣上要封王妃为靖朔郡王吗?不是因为王妃战功赫赫,也不是因为王妃为齐家诞下了小世子,而是因为圣上想要收回镇北军的军权!只要王妃习惯了景都皇城的生活,又怎肯再回北疆呢?女人嘛,这辈子不就图个舒适安稳吗?也断不会再有什么大志向了...”
另一女子,哼笑道:“你果真这般认为吗?王妃又怎么可能与普通女子无异?王妃一旦得知了你所做下的诸多恶事,必会将你斩杀于“凌霄铁枪”之下!”
陈良左狂笑,““凌霄铁枪”?眼下,“凌霄铁枪”就在我房中,你倒是让王妃快去取呀!实话告诉你吧,沈安若她活不了多久了,因为她已在无形中得罪了太多人,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今这景都城内有多少人在盼着她死!”
“还有,你以为沈安若能如王爷那般无视国法律条吗?就算今日之事有天暴露了,那我也只会被关押在景都府衙大牢中,届时,我只需多花些银子也就出来了...景都巡抚我又不是不认识,我与他都是老熟人了...”
另一女子,一字一顿道:“你竟敢直呼王妃名讳!你怕是忘了王妃已然是我大襄的巾帼英雄!名副其实的守护神!”
陈良左,讥道:“守护神?!也对,如今谁不赞扬几句镇北王妃沈安若呢?单是我顶着镇北王府管家的身份外出办事,都能听到数不尽的赞誉。可,薛更男...你可别忘了自己的名字,你爹娘为何要为你起这样一个名字呢?若,她们觉得你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还会祈求“更男”吗?”
“所以,薛更男...我觉得你还是认命吧,自打你出生的那一刻就该认命!只因你是个女娃,是个没用的女人!你们这些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伺候好我们男人,只要我们男人高兴了、欢愉了...说不定就能纳你们为妾,保你们衣食无忧!”
“再说句大不敬的话,若非她沈安若嫁给了王爷,她能有今时今日?就拿她爹沈天挐来说吧,那顶多就是个武将,能将女儿许配给文官之子已然算是祖上烧高香了!又怎能配得上王爷呢?”
“放肆!”原本跪在地上的薛更男骤然起身,顿停身姿间整个书房似都充满了杀气,“陈良左...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没办法逃出镇北王府,倘若我们又一人能逃脱,你也断不会这般猖狂!”
“没错,我的确无法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告知王妃,但,陈良左...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是那般容易被欺辱的,至少我还有赴死的勇气的!”
只听,陈良左几声惊呼,似想阻止薛更男做些什么。
身处房外的沈安若来不及多想,当即来到门前,欲破门而入。
然,没等她破门,房门已被薛更男从内打开,当薛更男出现在沈安若眼前时,已然满目泪伤,正用匕首抵着自己的喉咙。
沈安若没有说话,薛更男也没有说话。
沈安若一脸淡然地注视着陈良左,就像是在凝视一个陌生人,是那般得冰冷、淡漠。
薛更男却梨花带雨,抽泣不断,一边仍用匕首抵着自己的咽喉,一边泪目中全是欣慰与光亮。
——只因,她已看到了沈安若,自从她看到沈安若后,双眼就再没离开过。
书房中,一脸惊悚的陈良左早已颤身跪下,他的身体在不停抽搐,极微极缓地抽搐,就仿佛体内有电流在窜动,使人无法动弹,又无力自救...
不知过了多久,沈安若才缓缓从薛更男手中夺下匕首——与其说“夺”,不如说是“递”,因为薛更男的手早已无力,沈安若只是纤手掠过便很自然地拿到了匕首。
接下来的画面有些血腥,沈安若如刺绣般扎破着陈良左的身体,只是她手中不是绣花针,而是,冷冷的匕首。
她扎得很缓很柔,似带着节奏感,却从未停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