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岛监狱深处,时间的概念被永恒的昏暗和刺骨的严寒所吞噬。
牢房顶部的应急灯散发着恒定不变的白光,在覆盖四壁的暗灰色软包材料上投下冰冷而毫无生气的影子。
空气凝滞,弥漫着消毒水、人体汗液、陈旧布料和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甜腥的铀矿尘埃气息。
唯一的声响是通风系统低沉的、永无止境的嗡鸣,以及……
隔壁牢房传来的、如同持续不断的闷雷般的鼾声——
那是“地狱黑鲨”雷斯,阿萨拉昔日的军阀,此刻正用他粗重的呼吸和震耳欲聋的鼾鸣折磨着整个监区。
在这压抑的活棺材中央,千早爱音和百武富江相对而坐。
她们之间的“棋盘”,是软包地面上用指甲反复划出、几乎难以辨认的浅痕。
棋子,则是爱音用省下的、干硬如石的大列巴面包边角和皮屑,经过无数次唾液的软化、指尖的揉捏,最终塑造成的几十个形状各异、颜色深褐的小物件。
国王的“王冠”是用最细的面包丝盘成,王后的“裙摆”则用了稍微软化的面包芯捏出褶皱,士兵们只是简单的圆柱体,边缘还带着粗糙的颗粒。
富江紧锁着眉头,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低温下迅速变得冰凉。
她伸出带着沉重合金手铐、指关节因长期劳作而变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代表“车”的那个相对完整些的面包块向前推进了两格,完成了一次王车易位。
面包棋子底部因吸收了地面的潮气而微微发粘,移动时在软包材料上留下了一道极淡的湿痕。
“少佐的防御……很稳固。”
富江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军衔差距而产生的敬畏。尽管身处绝境,日军的等级烙印依旧深刻。
爱音额角那道蜈蚣般的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专注地看着棋盘,深棕色的眼眸里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嘴角却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
“富江中尉的进攻也很犀利,差点就被你将死了呢。”
她伸出手,指尖因寒冷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她拿起那个代表“骑士”的、歪歪扭扭的面包块,它的一条“马腿”已经因软化而断裂,仅靠一点粘性勉强连着。
爱音叹了口气,动作轻柔地将它放下,从身边一小堆新收集的面包边角料里,挑出一块相对厚实的硬皮,用指甲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抠挖、塑形,试图修复这个破损的“骑士”。
她的动作灵巧而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在这绝望的囚笼里,这几乎是她保持理智和尊严的唯一方式。
就在这时——
“哐!哐!哐!”
刺耳而粗暴的金属敲击声猛地炸响!
不是来自隔壁,而是直接敲打在她们牢房那厚重的合金门栅栏上!
力道之大,震得整个软包墙壁都在微微颤动!
“突击检查!所有人!立刻!面向墙壁!双手抱头!跪下!”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女声透过门上的通话孔厉声喝道。
爱音和富江的身体同时一僵!
爱音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锐利光芒,但瞬间被顺从取代。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以极快的速度将棋盘上所有的面包棋子拢在一起,抓起旁边一个用囚服边角料缝制的、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布袋,将棋子一股脑倒了进去!
随即,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扑到靠近外侧墙壁、那扇被多层合金栅栏封死的、唯一能透进一丝外界冰冷空气的狭小透气窗前。
那扇窗外是垂直的、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悬崖,下方百米就是咆哮的、墨黑色的北冰洋。
爱音的手指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
她将那个装着所有棋子的布袋,用一根极其纤细、几乎透明的、似乎是拆自囚服线头的细绳系紧,然后闪电般地从合金栅栏最下方一个因锈蚀而略微变形的缝隙中塞了出去!
布袋立刻消失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紧紧贴在了冰冷湿滑、布满盐霜的悬崖外壁上!
除非有人探出大半个身子向下张望,否则绝不可能发现!
她刚完成这一切,牢门便在一连串沉重的机械解锁和液压释放的“嘶嘶”声中轰然洞开!
三名身材高大健硕、穿着厚重深蓝色制服、戴着防暴头盔和透明面罩的女狱警如同凶神恶煞般冲了进来!
她们手中的高强度电击棍闪烁着幽蓝的电弧,发出“噼啪”的恐怖声响!
“跪下!手抱头!脸贴墙!”
为首的狱警厉声重复,电击棍毫不留情地戳在离她最近的富江后腰上!
强烈的麻痹感和剧痛让富江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撞在冰冷的软包墙壁上!
她被迫双手抱头,脸紧贴着那富有弹性却冰冷刺骨的材料。
爱音同样被粗暴地按在另一面墙上,冰冷的枪口(霰弹枪)抵着她的后心。
她顺从地将脸贴在墙上,呼吸因撞击而微微急促,额角的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狱警们如同梳子篦头发般,开始对整个牢房进行无死角的彻底搜查。
她们粗暴地掀翻那张低矮的软包床铺,用强光手电仔细检查每一寸接缝;
用金属探测棒反复扫描墙壁和地面;
甚至将通风口的格栅卸下来,用手电探照内部。
动作粗暴而高效,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酷。
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狱警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探测器的嗡鸣、以及电击棍偶尔发出的“噼啪”威胁声。
富江的脸紧贴着冰冷的软包墙壁,冰冷的触感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
她的目光在极度受限的视野里,极其隐蔽地向上移动,扫过牢房顶部那四个闪烁着恒定红光的摄像头孔洞。
她知道,那里面的传感器,正如同冰冷的眼睛,360度无死角地监控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同时,墙壁某个极其隐蔽的位置,一定还埋藏着高灵敏度的监听麦克风,捕捉着牢房内最细微的声响。
时间在压抑和屈辱中一分一秒流逝。狱警们的搜查一无所获。
那个装着面包棋子的布袋,如同消失在北冰洋的寒风里,没有被发现。
“走!”
为首的狱警似乎有些不甘,但找不到任何违禁品,只能低喝一声。
三名狱警收起装备,像来时一样粗暴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合金门再次在复杂的机械声中关闭、锁死。
牢房内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剩下爱音和富江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隔壁雷斯被惊扰后更加响亮的、不满的嘟囔和翻身声。
富江缓缓松开抱头的手,后背被电击棍戳中的地方依旧传来阵阵刺痛和麻痹感。
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软包墙壁滑坐在地,眼神阴鸷地盯着那扇紧闭的牢门,屈辱和冰冷的怒火在胸中燃烧。
爱音也坐了下来,她揉了揉被撞痛的额头,额角的伤疤似乎更红了。
她看似不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指在软包地面上极其隐蔽地、用一种极其复杂而快速的手语划动着——
这是日军内部一种高级加密的战术手语,专门用于无法发声的场合。
(指尖快速点地两下,模拟脚步声,然后指指牢门,再指指耳朵,最后划了一个问号)——
“狱警走了?监听还在?”
富江瞳孔微缩,立刻理解了爱音的意图。
她同样将手指按在冰凉的地面上,用同样隐蔽而迅捷的手语回应:
(手指弯曲,模拟爪状,轻轻划过地面,然后指向自己眼睛,再指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最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 “安全?不可能。监控和监听无处不在。”
爱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并未放弃。
她的手语更加复杂:
(先指指自己太阳穴的伤疤,然后做出一个挖掘的动作,再指向牢房外侧的方向,最后双手合拢,做出一个“收集”的手势) ——
我(因伤)不用下矿。苦役在外部(垃圾处理、设备维护)。进出……蒙眼。但我在……观察……记忆……收集……”
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了捻,仿佛捏着某种细小的东西。
富江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强压住脸上的异样,手语回应:
(指向爱音,做出一个行走的手势,然后双手摊开,做出困惑的表情)——
“外部?走动?熟悉环境?”
她的手指随即变得急促,做出一个向上攀爬的动作,然后狠狠一划!
—— “机会?越狱?”
爱音深棕色的眼睛直视着富江,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她的手语缓慢而有力:
(先指指自己的脑袋,然后指向牢门方向,接着做出一个极其复杂的、模拟路线记忆的手势,最后握紧拳头,用力向下顿了一下)
—— “是。等待。熟悉。环境。路线。然后……行动。不惜代价。”
富江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希望,如同黑暗中陡然迸射的一丝火星,瞬间点燃了她被绝望冰封的心湖,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和现实的冰冷迅速压制。
她环顾着这密不透风的软包囚笼,感受着脚镣的沉重和无处不在的监控红光。手语带着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双手夸张地画了一个牢房的轮廓,然后做出一个被捆绑的手势,脸上配合着露出极度厌恶的表情,最后指向隔壁,做出一个呕吐的动作)*
—— “这鬼地方!像猪圈!没有放风!没有食堂!只能关着!更恶心的是……(她指向男女牢房之间的方向,做出一个划分的手势,然后剧烈摇头,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划)
——男女牢房就隔着一堵墙!连个分隔区都没有!幸好不是混住……不然我宁可立刻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愤怒和厌恶,隔壁牢房猛地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暴戾的咆哮!
“这他妈是给人喝的泔水吗?!狗屎!连狗屎都不如!又冷又腥!该死的俄国佬!”
雷斯粗粝的、带着浓重阿萨拉口音的咒骂声穿透并不太厚的隔墙,如同野兽的嘶吼,在牢房里回荡。
显然,他对晚餐送来的俄式浓汤(一种用鱼骨、土豆和少量腌菜熬制的、寡淡冰冷的糊状物)极度不满。
爱音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震得眉头紧皱,她赶紧从囚服口袋里掏出那对自制的棉布耳塞,迅速塞进耳朵,世界顿时清净了不少。
她看着因愤怒和隔壁噪音而显得更加焦躁的富江,手语中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深藏的苦涩:
(指指自己的耳朵,做出塞耳塞的动作,然后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伤疤,再做出一个手枪自尽的姿势,最后缓缓摇头,眼神黯淡)
—— “有时……真后悔。在沙漠……没能……彻底……死去。”
牢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只有雷斯断断续续的咒骂声和鼾声,以及通风系统永恒的嗡鸣。
与此同时,在监狱核心监控区的一间封闭房间里。
冰冷的蓝光从数面巨大的监控屏幕上散发出来,照亮了房间内两个穿着狱警制服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运行散发的微弱热量和臭氧味。
一面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富江和爱音牢房内的实时画面,四个角度,无死角。
另一个屏幕上,则滚动着复杂的声波分析图谱和实时转译的文字记录——
正是牢房内监听设备捕捉到的声音转化成的文字。
然而,屏幕上只有雷斯那不堪入耳的咒骂被清晰地识别出来,爱音和富江之间那无声的手语交流,在监控画面里只是两个囚犯在检查后坐在地上,偶尔有些轻微的手部动作,在声波图谱上更是几乎没有产生任何有效波动。
一个年轻的狱警,面容还带着些许稚嫩,正紧张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打,记录着雷斯那些充满攻击性和侮辱性的言论。
当他看到声波图谱上富江那句“男女混房……宁可自杀”以及爱音那句“后悔没能彻底死去”被语音识别系统捕捉并转译出来时,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紧张,额头渗出了细汗。
“伊万诺夫队长!”
年轻狱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他指着屏幕上转译的文字,“您看!这两个日本女人!一个在抱怨环境,甚至有自杀倾向!另一个……那个爱音,她说她后悔当时没死成!而且她们之前那些手势……虽然看不懂,但肯定不对劲!她们会不会……在策划什么?比如……越狱?”
想到“越狱”这个词,年轻狱警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坐在旁边一张宽大金属办公桌后的警卫队长伊万诺夫,是个身材魁梧如熊、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笔挺的高级狱警制服,肩章上的徽记显示着他的权威。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浓得发黑的茶,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屏幕上那些充满绝望和戾气的文字只是无聊的背景噪音。
“慌什么,瓦西里。”
伊万诺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如同他脸上的刀疤一样深刻。
“自杀倾向?后悔没死?哼,在这里待久了,谁没动过这种念头?至于策划……”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刀疤随着他的表情扭动,显得更加可怖。
他抬手指了指监控屏幕上那扇厚重的合金牢门,又指了指外面通往监区的方向:
“看看那扇门,瓦西里。特种合金铸造,液压驱动,三道独立电子机械锁,外加一道气压密封。没有我的指令或者控制中心的最高授权,就算用炸药也炸不开!这还只是第一道门!”
伊万诺夫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监狱结构图前,用粗壮的手指敲击着:
“从她们的牢房出来,想走到监狱外围,需要经过三道同样规格的液压密封门!每一道门之间,是布满移动感应器、压力地砖和自动武器的隔离区!走廊顶部,是高压电网!墙壁里,埋着次声波发生器!更别提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监听器!还有,”他转过身,刀疤脸在屏幕蓝光下如同恶鬼,“外面是什么?是零下四十度的极寒!是几百米高的冰崖!是吃人的北冰洋!没有外援接应,没有内部策应,她们拿什么越狱?用她们省下的面包屑捏把钥匙?还是用拆下来的线头织个翅膀飞出去?”
他走到年轻狱警瓦西里身边,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她们的手势?或许只是在抱怨,在发泄,在做些毫无意义的、支撑她们不彻底疯掉的小动作。精神越狱,懂吗?让她们想吧。在这座钢铁坟墓里,幻想是她们唯一不被禁止的奢侈品。”
伊万诺夫拍了拍瓦西里的肩膀,力道不轻,拍得他身体一晃:
“做好记录,瓦西里。把那个阿萨拉杂种的每一句辱骂,那两个日本女人每一句抱怨和疯话,都原原本本记下来。至于其他的……”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那两个沉默坐在软包地上的身影,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不用浪费精力。她们逃不出去的。新地岛,只进不出。这是规矩。”
说完,伊万诺夫坐回他的位置,重新端起那杯浓茶,目光投向监控屏幕,眼神如同看着被关在玻璃罐里的、徒劳挣扎的虫子,带着绝对的掌控和一丝残忍的玩味。
瓦西里看着队长笃定的神情,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令人绝望的层层防御结构图,紧张的情绪稍稍平复,但眼底深处,对爱音那些“小动作”和无声交流的一丝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终究还是留下了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低下头,继续在键盘上敲打,记录着雷斯那些污秽不堪的咆哮。
牢房画面里,爱音默默取下了耳塞,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深棕色的眼眸深处,一片沉静如冰封的北冰洋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