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如轻纱般在悬崖小径上弥漫开来,仿佛一条乳白色的河流在缓缓流淌。
威龙静静地跟随着老人的脚步,他的作战靴踏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海浪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
老人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嶙峋,就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礁石,历经风雨却依然坚定地矗立在那里。
威龙不禁对这位老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决定打破沉默,轻声问道:
“您……真的参加过前南内战吗?”
威龙特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的问题随着海风飘向老人。
然而,老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海面,似乎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时空。
当他们转过一处突出的岩壁时,老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手指指向崖壁上的一道深深的弹痕,缓缓说道:
“1991年,斯洛文尼亚独立后的第三天,我们的巡逻艇在这里遭遇了炮击。”
威龙的目光顺着老人的手指看去,那道弹痕在晨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心中涌起一股沉重的感觉。
老人接着说道:“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战友死在我面前——米兰奇,他才十九岁,却被弹片削掉了半个脑袋。”
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那段记忆依然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昨天的渔获,但威龙注意到老人抚摸弹痕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老人家,请讲讲那段日子吧。\"
威龙递过水壶,\"我们这些后来者,只能从档案里了解碎片,而且大部分中国人,其实也不太懂南斯拉夫内战是怎么一回事。\"
老人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
阳光下,威龙看清了他脖子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像是被利器划过,又像是弹片擦伤。
\"从哪儿说起呢……\"
老人摩挲着疤痕,\"就从该死的1991年说起吧。\"
队伍继续沿着悬崖小径前进。
老人开始讲述时,声音低沉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但随着故事展开,他的语调逐渐有了力量。
\"那年我三十八岁,在南斯拉夫人民军海军服役,驻守在普拉港。\"
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亚得里亚海最美丽的军港,比那些意大利心心念念的港口还要好很多,我们的潜艇舰队就停在那里。\"
\"六月二十五日,斯洛文尼亚宣布独立的那天晚上,我正在值夜班……\"
威龙想象着那个夏夜——
亚得里亚海平静如镜,星光洒在港口停泊的潜艇上。
米洛什穿着笔挺的军装,突然接到来自贝尔格莱德的紧急命令。
\"铁托元帅死后第十一年,这个国家就开始分崩离析,然后就是米洛舍维奇和卡拉季奇那一票人开始上台了。\"
老人的靴子踢飞一颗石子,石子坠入下方几十米处的海浪中,瞬间消失不见,\"我们接到命令开往斯洛文尼亚边境,但刚出港就遭到岸防炮袭击——是自己人开的火,克罗地亚籍的士兵已经倒戈了,他们甚至都没脱下南斯拉夫人民军的军装。\"
深蓝忍不住插话:
\"您当时是什么心情?\"
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时勋章在晨光中闪烁:
\"孩子,当你看到昨天还一起喝酒的战友,今天就用高射炮瞄准你时,那种感觉……\"
他摇摇头,\"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荒谬。就像一场噩梦。\"
\"很难想象吧,明明在几年前我们还互相称对方为同志,生活在同一个国家里……算了算了,本来我们都不是一个民族的,而且我们的大部分历史时期都不是一家人……\"
队伍来到一处较为平缓的岩台,暂时休整。
红狼掏出烟盒递给老人,老人摆摆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个古旧的银质烟盒,里面是手工卷制的巴尔干烟草。
\"克罗地亚战争更残酷——虽然历史记录上只说打了10天。\"
老人吐出一口蓝烟,\"我当时被调职到'萨格勒布号'驱逐舰上担任炮术长。1991年9月,我们奉命炮击杜布罗夫尼克——那座千年古城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证的世界遗产!\"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烟灰从指间簌簌落下。
威龙注意到老人右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明显的白痕——那里曾经有过婚戒。
\"您当时拒绝执行命令了吗?\"
骇爪轻声问。
老人苦笑:
\"我执行了。三发炮弹落在老城墙外,故意打偏。\"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后来军事法庭差点枪毙我,是舰长保下了我——他是我在海军学院的老师。\"
牧羊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愿上帝保佑,希望像前南斯拉夫内战这样的彻头彻尾的悲剧不要再发生,阿门。\"
悬崖下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在附和这段往事。
\"最黑暗的是波斯尼亚,内战时间最长、最惨烈、最血腥的地方。\"
老人继续前行,声音变得低沉,\"1995年,我已经暂时离开了海军,调任萨拉热窝驻防部队。\"
\"那个被围困的城市……人间地狱。狙击手的子弹从四面八方飞来,孩子们在上学路上被炸成碎片……\"
他的叙述突然变得碎片化,像是记忆被某种力量强行撕裂。
威龙注意到老人的步伐开始凌乱,呼吸也变得急促。
\"斯雷布雷尼察……我那时其实不在现场,只不过我在其他的地方……\"
老人的话语突然中断,双手不自觉地抓紧胸前的勋章,\"不……这个不能讲……\"
蜂医立刻上前,专业地检查老人的脉搏:
\"他需要休息,创伤后应激反应。\"
威龙示意队伍暂停前进。
他们在岩壁凹陷处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让老人坐下。
红狼递上水壶,这次老人接过后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稳。
\"够了,老人家,不必勉强,南斯拉夫内战本身就极具争议,无论是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还是穆斯林,都在保护同胞的同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战争罪行,这一点毋庸置疑。\"
威龙按住老人的肩膀,感受到了他布料下嶙峋的骨骼。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想要把脑海中的那些画面甩出去一般。
他的目光有些空洞,似乎失去了焦点,但很快又重新聚集起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人,说道:
“不,你们应该知道……应该记住……”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压着,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艰难。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鼓劲,然后继续说道:
“在很多地方,我们……我们都没能阻止屠杀的发生,但我们却又在时时刻刻制造着屠杀。”
“那么多人啊……男人、男孩……我的枪就挂在肩上,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去把他们射杀”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透露出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
“别说是克罗地亚人和波什尼亚克人了,哪怕是捷克人、斯洛伐克人、土耳其人和阿尔巴尼亚人,我都杀过,或者亲眼目睹过我的战友们杀过。”
“我们的敌人也同样在肆意屠杀其他民族的人,哪怕是那些当时混进来的外国雇佣兵,他们在回国后也都接受了审判。”
一颗浑浊的泪水划过老人脸上的沟壑,坠入悬崖下的海浪中。
威龙想起自己在非洲执行任务时见过的类似场景——
当国家机器开始吞噬自己的公民时,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当大塞尔维亚主义者试图分裂别国领土,不惜用武力来建立一个“大塞尔维亚”,发动血腥的种族战争、扩张战争后,正义与邪恶的边缘是如此的灰暗。
\"后来呢?\"
露娜罕见地开口,她的声音比海风还轻。
\"后来?\"
老人擦掉眼泪,突然冷笑,\"后来我被调回黑山的海防部队,1999年看着北约的导弹把我的城市炸成废墟,把我的妻子和儿子炸死。电视台、医院、幼儿园……他们说是'误炸'。\"
老人模仿着英语腔调,声音里充满讽刺,\"就像你们中国大使馆那次一样。\"
队伍陷入沉默。
只有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着悬崖,像是时间无情的脚步声。
\"2006年黑山独立公投时,我在海上,但是我也参加了投票,我之前说了,我投了反对票的,只不过有什么用呢?\"
老人站起身,继续带路,\"收音机里宣布结果时,我的大副——一个塞尔维亚小伙子——直接跳海了。我们花了三小时才找到他的尸体……\"
\"但是他的遗书我们还是轻松找到了,上面说的很清楚,他无法看着自己的大塞尔维亚祖国母亲被肢解,被轮奸,最后永远堕落地狱的深渊。\"
小径开始向下延伸,通往一个隐蔽的海湾。
老人突然停下,指着下方:
\"那就是废弃的潜艇基地。铁托时代,我们在这里秘密维修过苏联给的613型潜艇。\"
威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悬崖底部,一个半淹没在水中的混凝土结构像怪兽的獠牙般突出水面。
锈蚀的钢铁闸门半开着,黑洞洞的入口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
\"现在,\"老人整了整旧军装,\"让我们去看看你们的叛徒留下了什么。\"
当小队开始向悬崖底部进发时,威龙注意到老人的背影挺直了许多,仿佛回忆往事让他短暂地找回了年轻时的军人姿态。
而那些铁与血的记忆,就像悬崖上的弹痕一样,永远铭刻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