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只有巡更的内侍偶尔传来报更的声音显得很响。北京西宫的后殿里,灯火通明,永乐还在那伏案疾书,批阅着各处的奏章。六十岁的人了,身疾眼花,每天全国多少大事?每一件都亲历亲闻,不累死才怪呢!亏得有内阁阁臣佐助。愿意细看的,就看看原折;不愿的,就看看节略。眼见那小山似的文牍被一点一点搬掉,看完最后一份,黄俨悄悄进来,端上一碗参汤,低声道:“皇上,子时已过,喝口热汤,该歇息了。”永乐放下朱笔,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舒了舒身体,慢慢喝下那碗汤, 开始在殿中踱步。
由于体内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是越来越不愿到后宫去了。也难怪,王贵妃疾病缠身, 虽勉强随他来了北京,也是力不从心;张贵妃留在南京主政六宫。来北京的除任顺妃、李 昭仪、吕婕妤、崔美人、鱼美人外,其余都是新近从朝鲜选来的,大都十六七岁,有个娇弱的韩美人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在家里都是千金小姐,初为人妇,竟不知如何是好。
女人们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永乐自己。合该他没有子嗣繁茂的命。自永乐十年起, 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永乐八年贤妃权映月辞世起,他的身心就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往日的一往情深终化作一抔黄土,淹没在当年白雪皑皑的峄县了。打那以后,他的床笫之欢就开始大打折扣,后来,除王贵妃等几个人外,和其他妃嫔,再举不起来。
越是在女人堆里,他就越发痛苦,血腥残酷的疆场上他可以驱马挥剑叱咤风云,温柔乡里的床榻之上他却不能一展雄风。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干脆哪儿都不去,就在处理政事的后殿里独自安寝。
往往这个时候,人之固有的情愫却又悄悄回到了体内,让他渴望女人的温存,渴望女人的身体,更渴望与女人的如胶似漆。欲罢不能,欲动又止,每每想起那些失败的难言之 痛,他又沉寂了,默默地闭上眼。
那不是映月吗?月光下,和煦的春风里,权妃飘飘欲飞演奏玉箫的身影仿佛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那“散入春风满洛城”的天籁之音,竟久久萦绕耳畔,是梦,非梦?竟混沌 一片,无从明了。
梦中与思念中的卿卿我我,携手相拥同游重霄的惬意,乘云踏雾云霞中共赴鹊桥的喜悦,忽一声冬雷,从此鸳鸯两隔,天各一方……鹊桥两侧的挥手,泪水有如断线的珠子流进那波澜不惊的银河里。
清晨,宫女们整理床饰时,每每见到皇上枕边湿湿的一片。晚间本就睡得晚,加上思念,加上失眠,再加上老病风湿症的回顾,永乐的脾气暴躁到难以复加。大臣中除对夏原吉、李庆等几个尚书和杨荣、金幼孜及事事称意的蒯祥还算客气外,其余的不论是谁,动辄光火,乃至将人骂得狗血喷头,嫔妃们能不害怕吗!
“皇上,胡濙的折子到了。”这是直达皇上的,当值的黄俨当面开了封,躬身递上。 那是厚厚的两本,永乐打开后,迫不及待读起来。字很大,他看着舒服,胡濙事事都能想到做到他的心里。
臣胡濙奏畿辅物料之地及沿路官民议论五事。 臣胡濙奏皇太子殿下诚敬孝谨七事。 他把“官民议论”的折子放在一边,忙打开了有关皇太子的折子: 臣于新年前抵南京,先乔装在应天府各县走了一遭,继而随大臣上朝,前后阅月有余,无论民间抑或朝堂皆对太子监国褒誉有加。一则勤勉谨慎,闻鸡起舞,早朝、午朝无一缺 漏,善政之举一如陛下。二则躬心监国,所剖庶务,秉断入理,深孚官民之心。三则时时挂念陛下,惦念皇上旧日之疾,嘱御医闲暇之时多动心思,为皇上配得根治之药。四则祭祖、祭天地……
接下来,永乐一目十行,虽是官样文章,但也厘清了近日对太子的误会,再看另一份折子,也令他满意,他信胡濙。
十几年来,除建文的踪迹外,胡濙的密奏涉及到包括亲王在内的众多文武官员、民间隐情,尤其是盐政、茶政等政务执行之中一些人的乖张之举。此次又言及宝钞贬值、石料产地石窝店及漕运官军、沿途士商人心稳定等,拾遗补缺,周知天下,为他及时措置提供 了准确的一手情报。将心比心,似是比御史、给事中们更为得力。
他表面上还在翻看着胡濙的密折,心里已在思忖着皇太子的所为,虑及自己是不是过 了些;更深的一层是,如果有一群人能像胡濙一样秘密或公开游走于官府或民间,周知天下隐情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那么,由谁去做呢,又该是一个怎样的机构呢?他没有想好。 心腹之臣锦衣卫使纪纲的奸佞、僭越乃至谋逆,对他是个极大的刺激,新的机构若是遇到 这类人还不一样不顶用?他扫了一眼黄俨,忽就想到了郑和、侯显、海童、李达、亦失哈 一批忠心耿耿的内官,若是建成一个由内官指挥、由皇帝直接控制的机构,撒下天罗地网,明里暗里监督,天下还有敢隐匿不报的灾情、欺骗朝廷的假折子吗?他在心里暗暗点头,为胡濙此时到来的折子、也为自己心中的新谋划。 皇帝半天不说话,又无不悦之色,黄俨偷觑了一下,见皇上的心思并不在折子上,胆子略大了些,就想把一盆预谋好的坏水泼出去,借皇帝之手,撒出心中的一口恶气。 黄俨往前挪了挪,在永乐的茶盏里添了些热水,弓着腰,低声说:“皇上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奴才看着心疼啊!还是歇一歇,天下的事一个晚上哪能理得完?” 永乐的心里正兴奋着,黄俨的话很是时机,让他感觉热乎乎的。 “搁在几年前,权妃在的时候,早三番五次劝皇上歇息了,今儿,也只有老奴了。” 一听到权妃两个字,永乐的心头就是一震,瞬间,多少柔情蜜意一下子涌上来。映月走了快十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长期留在了他的心里,飘在他的眼前,别人以为这是不好 的征兆,而他却欣然接纳,恨不能她起死回生。这些年,王贵妃安排又在朝鲜选了两次, 却再也没能选到像映月一样让他心仪的奇女子。每年清明,他都要礼部到山东峄县,祭奠他的贤妃,看望他的映月。他往返北京南京时,只要路过,必要到坟上祭一祭,仿佛她没 有走,只是换了个住的地方。
“奴才真是为权妃鸣不平,那么年轻,那么懂事,那么不该走!”黄俨见皇上不说话, 便知他中招了,故意自言自语,慢慢往后退。永乐打量了他一眼,“鸣不平”三个字一下 子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不平,什么不平,他的映月死得不平?二十一岁就弃朕而去, 是有人故意所为吗?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在权妃身上打主意?他的疑心就因为这三 个字而无限放大,近日食用仙药的药力冲击着,心中的怒火瞬间就被点燃了,此时,知道 事情的真相比什么都重要。
“有什么话给朕直说,少在这儿吞吞吐吐卖关子。” 跟了永乐十几年,黄俨深知皇上的脾气,见他一下就被点中了死穴,心中窃喜,眨眨小眼睛,左右望望,他要给自己留下足够长的后路。走了几步,跪下,一脸的无辜:“奴才只是听闻,没有凿实,还是先请陛下恕奴才妄言之罪,要不,奴才不敢说。”
“恕你无罪。”永乐被黄俨牵着,在一条阴暗鬼魅的小路上越走越深,直至看到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乌七八糟。
“前些日子奴才当值,”黄俨窃窃私语般,“伺候完皇上,奉旨巡视后宫,走了一遭, 当然平安无事。便打发几个小厮各去值殿,臣一人回来时,路过吕娘娘住的景福宫,已近子时,却听见两个宫女说话,甚是好奇,蹲下身子,仔细听时,竟听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 密。一个说,如今皇上宠着王贵妃、张贵妃,都半老徐娘了,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们什么,把一些年轻貌美的妃子们晾在一边。另一个说,专宠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当年皇上宠权妃,连出征都离不了,结果呢,回来就死了。你看那王贵妃,病病歪歪的,说不定也跟权妃一 样,让人下药了……”黄俨顿了顿,观察皇帝的表情,继续道,“这可是大事,奴才甘愿当窗下之小人,也要把话听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