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指鹿为马佞臣玩火 含沙射影春官中邪(3)(1 / 1)

武英殿 钟月玄晖 2232 字 13小时前

唱着、走着,烂草一绊,他竟一跤跌倒在地上,头破血流,再爬不起来。永乐原以为“罪 状”中的一些不实之词,纪纲会申辩,不想他全部认下,大出人的意料。十几年中竟有如此多的违法劣迹,永乐怒不可遏,再不说“三覆奏”的话,即命凌迟处死,一应家小数百口男丁无分少长皆徙戍边疆,女眷发教坊司或功臣家为奴,列罪状颁示天下。

纪纲的爪牙、锦衣卫指挥同知庄敬刚刚升了都指挥佥事一个月,调出锦衣卫到山东捕 倭,直接被从海边抓了回来,和纪纲一起享受了磔刑。指挥佥事袁江、千户李春、镇抚庞瑛等全部诛杀,连沈文度也于在逃三个月后被抓,以纪纲同谋犯被杀于南京。纪纲的家产大多归了黄俨,家小中只有李盼儿被黄俨悄悄藏匿起来。

纪纲被杀后,永乐多日坐卧不宁。他不是舍不下一个天性残忍的厉爪鹰犬,而是纪纲的所为对他身心的触动太大了。身边最亲近的武臣多年来横行天下、祸国殃民不说,还包 藏祸心,僭称万岁,若不是及早发现,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会落入他的手中,被幽囚、被 处死,他不敢再往下想。

如果,锦衣卫指挥使是身边的奴才呢,像郑和、海童、侯显、李达一样,不但忠心耿耿,还做出了一番大业,那就试一试。纪纲倒了,死心塌地的爪牙被杀,保不准锦衣卫里 还有纪纲更多的死党会借机图谋不轨。于是,他命黄俨暂时兼任锦衣卫使,对锦衣卫进行 清洗,之后,看情势而定,抑或成立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由太监掌控的机构也未可知。

庄敬、袁江等已死,其他佥事、镇抚、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以至士兵,除自述外, 每个人都可以检举、告发他人私交纪纲的恶行。这一来热闹了,每个人都想洗清自己,就拼命地告发别人,弄来弄去,锦衣卫里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黄俨明知大多数人虽然做恶不少,但不一定能交结纪纲,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撕来咬去,从中渔利。证据确凿的,交与三法司处理;核来核去确无交往的,年长者致仕,年少者调任他卫,再从京卫中遴选一些军官到锦衣卫任职。

谁不知锦衣卫有着“肥差”和皇上“亲军”的名号,又大权在握,黄俨故意放出风去, 广纳贤良,搅得京卫的军官们一个个趋之若鹜。东奔西走,打通关节,以得一美差为幸事。 最后,所有的“苦主”们都寻到黄俨门下,黄俨不哼不哈,只让属下记下所纳金帛、宝钞 数量,最后像取进士看成绩一样,看礼单大小,来了个从高到低的录用,且在几个关键的 岗位、如专管刑狱的镇抚司等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一举多得。

黄俨得意着,但尚未完差,皇上似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要他回宫复命。君威难测,皇上却任命了已被黄俨洗刷走的原锦衣卫佥事刘敬为锦衣卫指挥使,侍卫头领张杌为指挥同知,由刘、张二人负责锦衣卫后期官员的就任和内部调整,黄俨一下子傻了眼。

他蔫茄子一样往司礼监走,猜度着皇上的用意,思虑着锦衣卫后续的事。回宫倒是没 什么,可在宫外许诺的事大多不能兑现让他忐忑不安。送上厚礼的人中,很多都是各部院官员介绍而来,当下虽惧自己之威势不敢造次,说不定哪一天得了机会,也会像咬纪纲一 样把自己咬得遍体鳞伤,一想到纪纲被绑于刑柱上一刀一刀割肉而嘶嚎的情景,黄俨不禁 打了个冷战,一股热流顺着大腿往下淌。

这是他最近新添的毛病,一遇惊吓,小便就失禁。

自永乐十五年下诏营建以来,全国各地的木匠、工匠、士兵、百姓陆续被征调到北京服役的达百万以上,不足十万人口的北京城忽就有了百万之众,冷清的燕京便不再冷清, 安静惯了的,一时却有了人满为患的不自在,各有利弊吧。

围绕宫城工地的东西南北四面住满了为建筑而来的人,而为这些人服务的吃食、蔬菜、 水果、缝补等各行业迅速兴起,人货云集,熙熙攘攘,一环套一环,繁忙、喧闹、嘈杂。 永乐的骨子里就是个大场面、大动作的人,北京多处工程同时开工的沸腾场景和摩肩接踵 的人群,他看着舒坦,用韩信多多益善的话来形容他此时观景的心境最适合不过。宫城、 皇城、京城,从里到外,层层叠叠,到处都是忙碌的役夫、军士,到处都是山一样的料场。 抬木的,搬砖的,砌墙的,上梁的,北京城俨然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工地下,就像当年文渊 阁开馆修《永乐大典》时一样热闹。

由宋礼、陈瑄分别疏浚过的三千里大运河已畅通无阻,只是比往日更繁忙了,或粮或木或砖或石源源不断由运河运往北京。朝廷有令,不管是漕船还是商船,只要是走运河往北京扬帆的,都有附运北京建筑用料的任务。如苏州、长洲、镇江和临清产的方砖,因为很重,若专船运输也运不了多少,耗时耗力,且效率不高。陈瑄建议搭载后,商船或漕船经过产地时,视船大小,装运一定数量,于船,不是负担;于装卸也便捷了。于是,大量 产自京外的建筑用材的运输,在无需耗费太多人力的情况下,用搭载的方式轻而易举地解 决了。

建筑所需木料还是采自南方人迹罕至的大山中。永乐四年,以工部尚书宋礼为首的几个大臣曾分别被派往四川、湖广、江西等地,因漠北战事,宋礼等被中途召回,采回的巨木一部分用到天寿山长陵,一部分就堆在了通州张家湾的料场里。这一次采木,宋礼轻车熟路,仍把采木民夫分成几路,分别到湖广、江西、四川,重新整修了十年前开辟的道路, 伐倒巨木,修理齐整,推入溪水中,顺长江而下,从运河口截住,随船运往北京。其他用 材如大理石,则采自京畿房山的石窝店,琉璃瓦则就近烧制。

次年五月初,皇帝临时朝会和寝居的北京西宫落成,虽然小了些,一样的气势不凡。 居中最为高大的是奉天殿,两侧有左右二个配殿;南为奉天门,左右为东、西角门。奉天 殿北有后殿、凉殿、暖殿及仁寿、景福等宫,整个建筑群有点像皇宫和王府的混搭。

进入新宫,礼部尚书吕震却是满脸的丧气,没有表现出一点对皇上喜迁新居的祝贺和喜兴。这些日子,皇上在新建的奉天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开科取士,引不起他一点兴趣。 早朝后,几个阁臣和部院大臣留下,继续和皇上说话。

“列位爱卿,朕虽仿南京建设北京,然各类细务也颇令人头疼,礼部、工部要多说话, 户部、兵部、都察院也要说话。你们知道,朕一向鼓励嘉言善行,或言有不当,也是一个 提示,未尝责之。何况,建首善这类大事,属千年大计,一城一池不妥,千年、万年贻笑 大方,卿等不愿朕成为后人笑柄吧?”一席话,把几个人逗乐了。

吕震只是嘴角翘了翘,明明皇上要礼部多说话,他因为心思散乱,一时想不起该说什 么。只听杨荣说:“天下一家,君臣一体,皇上的话正将臣等往门外推呢!”阿谀!胡广 重咳不止,生着病还要上朝,扯什么《周礼》规制。要皇上夸你勤政,鞠躬尽瘁?他自己 实在是心不在焉,思绪飘飞,收拢不来,只得骂阁臣是一群谄媚之辈!

吕震心里阴郁,看谁都不顺眼,一肚子气。虽然他平时和内阁诸臣井水不犯河水,但这些日子,阁臣也罢,其他部院堂官也好,似乎都成了他的眼中钉,莫名其妙的,别人的 一个笑脸都会让他难受一阵子。吕震的变化实在是另有原因,一股自作孽后挥之不去的阴影罩着他,无论走到哪里,做什么,那个阴影都随着,由不得他不郁郁寡欢,魂不守舍。

数年前,他的属下、主事尹昌隆向他禀事,他当时正为一事儿的权衡而焦心呢,左手的中指、食指不停地在眉尾刮来刮去,这是他在思考重大问题时的习惯动作,也是旁人不 得打扰的危险信号。属下们都清楚,一定是堂官因什么巨事未了而郁结于心,正在烦闷、 思考、纠结,每逢这时,天塌下来,大家也不去搅扰,否则,后果就严重了。

这个严重的后果偏偏就砸在了尹昌隆的头上。 长期在太子身边的尹昌隆,因受解缙一案的牵连被贬到礼部,心中的愤愤不平还在起伏着,一是不懂这个规矩,二是不在乎别人的提醒。仗着在太子跟前能说话,并不把吕震放在眼中。尹因为事急,第一次向堂官禀告,吕震头都不抬;过一会儿,他又来啰嗦,气 得吕震拂袖而出。连太子都客客气气,你吕震算个什么东西,尹昌隆的无名火也窜了上来, 摔门而去,直接进宫,取了太子令旨,了结了公案。

尹昌隆的一怒,绝不同于当年赵国自荐的毛遂随平原君出使楚国于楚王前的一怒。同一屋檐下,得罪了心胸狭隘、眦睚必报的屋主人,他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你个小小的主事,没让你跟解缙一起去蹲大狱,你是浑身不舒服吧?吕震一点都不耽 搁,次日,就给尹昌隆安上了“假托宫僚、阴欲树结、潜蓄无君心”等五条罪状。一个小小的礼部主事,哪有资格在皇帝跟前辩驳?尹昌隆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被吕震送到了大狱里。

遇上大赦,一年之后尹昌隆出狱,也是较劲,他挺胸抬头回礼部找吕震报到,骨子里的耿直和倔强还真不是一年的牢狱之灾所能磨平的,站在吕震面前,双目炯炯,俯视一切, 有着凛然和不容侵犯的成分。

从尹昌隆的目光中,吕震却读出了“有本事,你还把我送回大狱”的挑战,吕震客气地、却是阴险地一笑,敷衍劳慰了几句,却接受了对方的挑战。果然,没过几天,尹昌隆 又被下到狱中去了。

这一次下狱,你就甭想出来了!正愁没机会置之死地呢,谷王东窗事发,当年谷府长史虞廷纲死后,谷王曾奏请尹昌隆为长史,尹在狱中,皇上没点头。

这就好办了,人虽未至,心却一致,于是,在别人议论谷王之罪时,吕震扯出当年不着边际的陈芝麻烂谷子,别有用心地告发尹昌隆与谷王有同谋之罪,还煞有介事地说,见到过谷王的密使多次到礼部和尹昌隆家中。堂堂的堂官举证,这还有假?别看永乐对谷王 只是幽囚,废为庶人,对同谋的案犯就没那么仁慈了,加上尹昌隆的屡次犯罪,就在狱中, 这样的罪臣留之何用?

尹昌隆一死,吕震似是消了心头大患一样爽快,府内府外,连喝了十几天庆贺酒,他本就嗜酒,这回真是喝得天翻地覆了,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死一个主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兴奋,简直是莫名其妙!或许是他高兴过头了,有点刹不住,酒一旦缓下来,那冤 死的尹昌隆却来了,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尹昌隆受磔刑时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刽子手用尖 刀割下了尹昌隆眼皮上的肉,想盖住鼓凸的眼珠,却总也盖不住,满脸满身都是血。最怕 的是晚上,睁眼、闭眼都是尹昌隆血肉模糊、直挺挺的躯体。他命人把所有的灯都点上, 又让两个小妾同时陪着,依然无济于事,整夜整夜睡不了多一会儿。

家人建议他找个有仙术的人诊一诊。他先是不愿意,不愿把自己的丑事抖落出去,后来实在没办法,虽然同意了,却无人可找。属下祠祭司郎中周讷最跟他一心,平日说起仙人驱鬼之术时头头是道,到了堂官府上,才看出周讷的“神功”也只是在嘴上,换了仙衣 对着堂官的寝室振振有词地舞了一通桃木剑,夜半时,吕震还是惊醒了,大呼有鬼,不敢 入睡。

他想找黄俨,一想到这类事要是让黄俨嚷嚷的满城风雨,尤其是嚷嚷到皇上那儿,太 没面子了。又想到了老和尚道衍,却不敢直接去找。散班之后,便去灵谷寺拜佛,想和道衍邂逅,老和尚却深藏不露。

一个夜夜惊心、睡眠不好的人,身心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吕震想不无精打采,哪里做得到?礼部衙门里知他害了尹昌隆后中邪了,都远远躲着,这样的光景足足持续了半年多, 从南京来了北京,踢破了庆寿寺的门槛,才略略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