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初(晚上九点),红尘酒家二楼。
奚笪自己给自己添茶水,早已等得犯困了。孟昀没到,倒是雷焚海大喇喇坐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里,面前桌上的瓜子皮已堆成了一座小山。他等得有些不耐烦,问奚笪道:“喂!齐姑娘到底有没有说过,她什么时候能来?”
奚笪客客气气地道:“纨素只说去打探消息,并未说准几时能来跟咱们会合。但她既约了咱们在此地等她,就绝不会食言而肥。还请雷前辈稍安勿躁。”
雷焚海闻言,更烦躁了。他起身走到窗口,哗啦一声把纱帘拉开,低声骂道:“我是真想不明白,难道就连离恨天,也惹不起大长公主那个老妖婆不成?她家养的那个废物点心,绣花枕头一包草的货色,丢了就丢了吧,你们竟还真答应了替她找!要叫我说,就她儿子那块料,学了那点儿三脚猫似的花拳绣腿,自己就抖起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不算得上个江湖人!还成天想一出是一出的不肯安生,别说丢了,就算死了也是活该!”
奚笪无奈道:“雷老爷子,您安坐吧。要是实在等得心烦,不然您就回去睡觉,照旧叫孟公子来。说到底,师有事,弟子服其劳。离恨天虽不会惧怕大长公主的势力,毕竟有雪龙王的交情在那儿放着,两边儿总得给彼此留点面子。至于她前几天撺掇贵帮做的那些不长眼的事儿,若是纨素把这些当做和大长公主决裂的理由,报回门中,第一个倒霉的还不是雷老爷子您?”
雷焚海瞪眼怒道:“你别跟我提孟昀!他妈的,这小子今日一回去,我就叫人把他看起来了!我说怎么帮里漏风漏的跟筛子似的,谁能想到,他也能是那个老妖婆的人!于公,老子手把手教他武艺,把他带在跟前,拔擢到如今地位; 于私,老子收他当干儿子,想把这基业传给他,还惦记着怎么扒拉扒拉我那几个老兄弟家的女孩儿,给他说一房合适的媳妇!谁料到这小子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货色!老子还没死呢!”
奚笪苦笑不语。雷焚海滔滔不绝,直骂道奚笪脸上道:“你小子也甭拿老子那颗子珠吓唬老子。怎么着,你入赘到她们离恨天去,她们家的事儿你就说了算了?再说了,老子六十年前就死过一次了,这六十年都是捡来的!谁还真能活个千秋万代不成?若是离恨天那边,越性儿出手,杀了那老妖婆,叫老子那帮兄弟们得了自在,就算叫老子给她陪葬,老子也认了!如何竟这样忍气吞声起来,还得听她的使唤,帮她去找她家的草包儿子!”
奚笪听他一路顺溜地骂下去,心下只觉得有些悲哀,却并不生气。奚笪明明知道,雷焚海自用定魂珠复活之后,六十年来身体的年岁从未改变过,但如今只隔了短短两三日,他竟觉得眼前的雷焚海已老了许多。他不再反驳,只轻轻叹了口气。
屋门徐徐打开了。奚笪以为纨素到了,起身迎去,却见林掌柜带着一中年女子走了进来,那人身材瘦高,满身素色,正是‘风卷云残’李诗雨。雷焚海见她进来,微微一愣,住了口。
林掌柜剪了烛芯,挑亮了灯火,又让伙计搬了把圈椅来,把桌上的皮壳清理了,换了新的点心瓜子来。临退走时,她在门口站定了,轻轻笑道:“方才雷老爷子的话,我也都听见了。”
雷焚海望着林掌柜波澜不惊的脸色,察觉自己竟有些生怯了。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离恨天来人。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听见了怎么了,老子说的不对?”
林掌柜摇头笑道:“雷老爷子还是看得浅了些。离恨天帮忙找南平郡王,和大长公主其实没什么关系。如今局势,江湖上是风声鹤唳,朝廷里也是山雨欲来。雷老爷子难道感觉不到?若是扬州府这边,开了一场凤鸣大会,却丢了甚至死了个郡王爷,这事儿谁能担得起?江湖与朝堂,这些年看起来是联系越发紧密了。但实际上,彼此权责分配的结构却一天比一天更复杂,更脆弱……一旦破坏了岌岌可危的平衡,乱世只怕就在眼前了。”
李诗雨在桌边坐下,叹道:“正是如此。林掌柜真知灼见,我是极佩服的。”她指一指窗外灯火,向雷焚海道:“雷前辈看这扬州城如何?”
雷焚海已知自己说错了,嘴上却不肯服软,冷声道:“扬州城是因有朝廷直接辖治,才能如今日般繁华。若死了那个镇南大长公主,把闽粤两地也归了洛京的直管,难道南边闽粤两省的百姓,就建不出个一般繁华的大城么?”
林掌柜笑叹道:“只怕洛京自个儿,都未必有如此繁华盛景呢。”她望向奚笪,道:“奚公子刚从洛京回来。”
奚笪点点头,道:“洛京坊市严整,气象万千,但若论繁华盛景,似还是略逊扬州些。”
李诗雨道:“雷前辈,南平郡王在各地拜访武林高人,求人指点招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步履遍布大江南北。您有没有想过,朝廷为什么不曾派个人,把他刺杀了算完?不过是因为大长公主手里有兵将,底下有势力罢了。别说是南平郡王死了,就算大长公主自己死了,她手底下的兵将,若借机挑起反旗来,向朝廷发难,以实现自己的野心,如今这副承平景象,便会立即倾覆。到时候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还不是万千生民的晦气?这繁华的扬州城,到时候也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人?雷前辈,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们翻海帮的弟子才有家眷的。”
雷焚海彻底没词了。他愤愤然坐回原位,又嗑起瓜子来。说起来该他倒霉,吃到一个苦的,呸呸呸了半天。奚笪起身向李诗雨行礼,问道:“李前辈,您怎么来了?宿真呢?”
李诗雨叹息道:“这次你们做的事儿,只怕会有凶险。宿真那两下子功夫,不适合来趟这个浑水,我便没跟她说。至于我……晏家小姑娘来告诉我,扬州府罗通判家的二小姐,今日一早,跟家里闹着仍要去看凤鸣大会的比武。她继母拗不过她,带着她和她妹妹,三个人坐着家里的马车依旧往铜山来,结果三个人到现在了,都没回去家。马车和车夫也不见踪影了。”
“你们也许不知道。罗家……就是我当年的夫家。罗二小姐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