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路也难,水也难(2)(1 / 1)

为了不引人注意,小伍子去买了两张到宜昌的三等舱票。这一程需要穿越三峡险滩、需要由纤夫拉纤通过急流段。

嘉陵江泛着铁灰色,小伍和江河踩着吱呀作响的跳板登上\"庆阳号\"。

\"庆阳号\"总长约26米,宽约5-6米,满载吃水1.3-1.5米,有船员10多人(含舵手、水手、厨工),纤夫45人,载重量约80-100吨,客货混载时可容纳20-30人。

该船采用川江典型杉木结构,无机械动力装置。

船舱堆满桐油桶的缝隙里,蜷缩着十几个统舱客——花半块银元就能换张草席位置的穷学生、跑单帮的货郎,还有手腕系着红绳的\"赶尸人\"。

\"开船喽——\"

船老大老曹的吆喝刺破雾气。

三丈长的麻绳突然绷直,四十多个赤膊纤夫像蚂蚁般缀在崆岭滩的礁石上。江河和小伍子扒着船舷,看见最前头的纤夫老周腰间的麻绳已沁出血色,却仍扯着嗓子吼起《闯滩号子》:\"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

货舱里的桐油桶随浪晃动,撞得舱板咚咚作响。

一个穿绸衫的药材商凑过来低语:\"小兄弟,夜里警醒些。\"他指了指底舱渗水的裂缝,\"这船去年在泄滩折过桅杆……\"

听得小伍身上只起栗子。

黄昏停靠万县码头时,江河眼见识了什么叫\"滩头税\"。五个挎盒子炮的汉子跳上甲板,为首的壮汉一脚踹翻货堆:\"三块现大洋,少一个子儿就请诸位游到宜昌!\"船老大赶忙赔笑着塞钱。

深夜的统舱弥漫着汗臭与鸦片味。江河突然被惊醒——货舱传来\"咯吱咯吱\"的啃咬声。守夜的麻脸船工往黑暗处啐了一口:\"莫管,是吃桐油的老鼠。\"顿了顿又阴森道:\"也可能是去年庆丰号淹死的账房先生,鬼月里要回来找替身呢……\"

部分水域需要转乘柳叶舟过度。

这种小船不过五米长,船帮捆着十几根发黑的旧轮胎,艄公腰间捆扎的纤板与铁链叮当作响。船尾灶眼上煨着陶罐,船工老贺舀了瓢混着姜片的醪糟塞给江河和小伍:“喝口热乎的,待会儿过滩,肠子都要颠出来。”

船过巫峡青石洞,两岸绝壁收窄如刀劈。赤脚纤夫在悬崖凿出的栈道上蛇行,草鞋底渗出血珠。领头的号子客老谭脖颈青筋暴起,吼出的《拼命号子》撞在岩壁上,惊飞一群黑羽红喙的巫山鸦:

“嘿——哟!

石王爷你莫横嘞!

龙脊滩头三千刃嘞!

老子脚板钉铁钉哟!”

船头忽然传来木桨断裂的脆响。江水在鬼见愁礁石群拧出漩涡,船身打横的刹那,老谭抄起纤绳末端的铁钩,生生扎进岩缝里的老树根。纤夫们膝盖抵住石棱,后背弯成满弓,磨破的短褂绽开口子,混着汗珠贴在古铜色背肌上。

泊在巴东官渡口的夜晚,船队聚在背风崖下。老谭从褡裢里摸出块盐渍猪肝,就着江水在鹅卵石上磨刀。“明日过崆岭滩,要给‘米仓口’的龙王爷送买路钱。”他刀尖挑起片半透明的肝肉,甩进江中墨色漩涡,“民国廿一年,英国人的‘万流轮’在这儿沉了,三百箱云土现在还泡在江底。”

冲刺牛肝马肺峡时,西陵山的残阳把江水染成血葫芦色。纤夫背上的汗水在衣服上结出盐渍,在皮肤上烙出白生生的“天梯纹”。当宜昌城郭的煤油灯光刺破暮色时,老谭的号子忽然转成呜咽:

“哟嗬——嗬!

千里江陵一日还嘞!

纤绳勒断儿郎骨哟!

哪个婆娘补衣衫?”

崆岭滩所在水域横跨湖北省宜昌市秭归县,地处长江北岸山岭与南岸峭壁夹峙的狭窄江段。

“大珠”位于崆岭滩江心核心位置,长200余米,形如巨型鲨鱼横卧江面,将航道分为南北两漕。南漕水流紊乱、乱石嵯峨,北漕狭窄弯曲且暗藏交错礁石。其表面刻有“对我来”三个大字,行船需精准对准礁尾借助回旋水流通过。

“二珠”与头珠、三珠呈“品”字形排列于南北漕出口处,常隐匿水下形成“暗棋礁”。洪水期完全没入江底,仅余湍急涡流,极易导致船只偏离航道触礁。

该滩以“滩多水急”着称,洪水期珠石常被淹没,暗礁与横向流速叠加导致船只失控风险剧增。民谚“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即是对其险峻程度的真实写照。

现在,江河他们的船就到了这个险地。

黎明时分的崆岭滩果真凶险。江心礁石形似米斗,浪头掀起丈高,江河和小伍子各自抱着两个箱子,眼见前方船上的桐油桶被浪打散,黄澄澄的油花里浮起半截红布——那是昨夜沉船的招魂幡。

“趴舱!”老谭暴喝。八个纤夫突然集体跃入江水,肩扛纤绳游向对岸。船底擦过暗礁的刮擦声令人牙酸,老曹抡起太平斧砍断缠住舵叶的水草时,船帮已漏进半舱水。

船老大的旱烟杆在船板上磕出火星时,整条木船正随着江流打摆子似的颤抖。他盯着舱壁挂的罗盘——那根铜针正诡异地逆着水流方向摆动,活像被什么扯住了尾巴。

\"陈把头,船工们不肯进舵舱了。\"二副顶着油毡布冲进来,蓑衣上的水珠把桐油灯砸得噼啪响,\"他们说听见蛟龙锁链声……\"

话音未落,一声金属刮擦的锐响刺透雨幕。船老大抄起竹篙冲出舱门,正撞见十来个船工跪在甲板上,对着黑黢黢的江心磕头。浪涛声中,确有一串铁链拖曳声从水下传来,时近时远,仿佛有条巨蟒在江底翻身。

江河冲出来。

\"放屁!这是三十四年前'瑞生号'的铁锚链!\"他一脚踹翻供着猪头的香案,“都起来帮着船老大撑船!谁他妈不起来,我现在就毙了他!”

这个地方出事的船太多了,导致这些船工都有了心理阴影,他们都觉得是江底的怪物和冤魂在这里伏着索命。

但江河却知道,那里有什么冤魂水鬼,不过是礁石群在水流中形成不规则障碍物,触发卡门涡街现象,产生周期性脱落的交错旋涡罢了。这类紊流会掩盖航道标记,使舵手难以通过传统“望山走舵”法判断礁石位置,卡门涡街引发的湍流使崆岭滩局部横向流速达每秒6米以上,远超人力舵与竹篙的控制极限56。即便经验丰富的舵手对准“大珠”礁尾旋涡回流,仍可能因瞬时流速突变偏离安全航道。湍流增强掩盖礁石定位。

关于水中“铁链摩擦”的声音,是旋涡周期性压力波动产生20-50赫兹低频声波,通过礁石缝隙放大后呈现类似铁链拖曳的异响。干扰船员心理,让船工误认为“蛟龙索命”,恐慌中易出现操作失误,进一步加剧事故风险。

这也是导致1900年“瑞生号”沉没及后续撞礁事件频发的重要原因。

江河的枪口指向这些船工。

未知的危险和面前的危险比起来,当然是前者更可怕。

船工们在江河的枪口下纷纷爬了起来,各自执篙撑船。

大概是怕江河手中的枪直接要命,船工们比较卖力,本来摇摆颠簸的船一下子稳了很多。

所有人的心也踏实了很多。

雨停了,月光劈开云层,照得江心三块礁石泛着白骨般的冷光,船老大却倒吸一口冷气——礁石群中央竟漂着条德国蒸汽船!

锈蚀的烟囱斜插向天,船舷上\"SS. SSIEN SYANG\"的德文字母还隐约可辨。更骇人的是船头站着个穿西装的洋人,举着单筒望远镜朝他们挥手,领结在风里飘成惨白的蝶。

\"瑞生号的冤魂来索替死鬼了!\"船工们哭喊着要跳江。江河抡起缆绳抽醒最癫狂的一个:\"那是海市蜃楼!当年沉船时德国人往货舱灌了沼气,遇到雷电就会浮出水面……\"

“突突突……”江可手中的冲锋枪响了。

在恐惧的船工们看来,江河身上的煞气,比水中的“煞”更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