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沈舟缓缓开了口。
“回皇上，微臣刚刚撒了谎。”
他特意停了下，见上面没有任何动静，才又接着往下说：“微臣其实有想过，或者十年后，二十年后，微臣会等来皇上的猜忌，说不准，还会等来入狱的消息。”
“微臣想着，要是真到了那时候，臣就在感知到您的态度变化时提早辞官还乡，也免得丢了性命。”
赵骜脸色越来越沉，盯着眼前这人恨铁不成钢。
“爱卿真是好骨气，遇到事情不想着解决，倒只想着远离。”
沈舟听着语气不对，悄悄瞄了眼皇上的脸色，见皇上是真的在生气，他忙又低下头，难得的有了些不安。
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说到底，他又能如何，皇上一句话，便能定夺别人的生死。
真到了那会，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别看他往前性子多看得开。
真到了生死关头，该怕还是怕。
尤其是当他在这边的牵绊越来越多时，他就更得小心。
赵骜烦躁地点了点案面，冷冷道：“说话。”
沈舟一顿，只得开口。
“回皇上，微臣是害怕牵连到家人，若是只有微臣一人，微臣定然不会这么容易退缩。”
闻言，赵骜的脸色好转了些，但还是难看。
他沉声道：“爱卿总说朕多疑，实际上，爱卿的多疑并不比朕少多少。”
沈舟沉默，有点默认了的意思。
赵骜看着，又道：“朕之前说的，一直作数，爱卿不用等到朕猜忌你的那天，真到了那天，朕会给你安排好退路。”
沈舟心下一愣，顾不得礼节，抬头看向上面。
赵骜并没有移开视线，直直地与沈舟对视。
“爱卿为大乾做的所有事情，朕都记在心里，如果真有要对你动手的那天，那肯定是朕老糊涂了。”
赵骜说完，提笔拿过一张宣纸，垂眸在纸上写着什么。
沈舟的思绪，还在想着皇上刚刚说的那些话，见此，并没有多想，只当皇上在忙事。
不得不说，皇上的这番话给了沈舟很大冲击。
他没想到皇上还会说出这些话来。
带着些难得一见的人情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就像沈舟的心绪一样，也是一团糟乱。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现在说这些，都还太早了。
皇上若是要计较的话，以后大可疏远他。
沈舟说到底，也是在赌。
这一把赌错了，全盘皆输。
可若是赌对了，他就能安安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拿出来。
如果皇上愿意，他可以将大乾建设得更好。
“你看看这个，如若有什么要补充的，可与朕说。”
皇上的出声，让还在胡思乱想的沈舟回过神来。
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皇上手里拿着一张纸。
上面有着未干的墨迹，因为离得有些远，他并未看清上面写着什么。
他不由看向皇上。
赵骜皱眉，手抬了抬，“上来看，站在那，能看得清？”
沈舟那一刻很平静。
他应了声“是”，缓步上前，从皇上手里接过那张纸。
只不过是扫了一眼，他眼皮便颤了颤，有些难以置信。
里面写的，并非什么承诺或者赏赐。
而是他这些年做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后面还有皇上对自己说的一些话。
赵骜没看沈舟的神色，他垂下眼，端起一旁的茶碗，慢慢抿了一口。
“若是朕当真糊涂了，爱卿可拿着这个来求见朕，朕看了，自会回想起一切。”
以后的事，赵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但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
如果他以后真的脑子糊涂了要对沈舟下手，只要沈舟把这个东西拿到他面前。
他看到了，自然会回想起一切，当然也会顾忌当初的自己，给沈舟留一条后路。
沈舟的目光，还在纸张后面的那段文字上停留。
‘若你当真动了杀他之心，就该念及当年的君臣之情，放他一马......’
-沈舟从没有想过皇上还会写出这样感性的话来。
从知道自己来到了最为看重权势，等级森严的古代开始，沈舟就告诫自己一定要谨言慎行。
不要让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可他也明白，如果自己不拿出一些让皇上看重的能力出来，仅凭一个六元状元的头衔，并不能让皇上注意自己太久。
毕竟三年便出一个状元郎，他这个六元的状元郎，虽能在初期引起皇上的注意，但如果他一直平庸无为下去，迟早有一日，皇上会将他忘记。
等再想起之时，也不过是记得那个头衔而已。
而他这个人，是圆是扁，说不准皇上都记不起来。
沈舟心里十分清楚，他能抓住的时刻，便是在皇上注意自己的初期。
有机会，他就上。
有机会，他就试探。
一点一点的，试探皇上对自己的容忍程度。
事实证明，他这一路走来，所做出的所有选择，基本都是对的。
也是因为此前的种种选择，才造成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
沈舟对于自己所暴露出来的所有能力，到目前为止，没有过后悔。
他把皇上写的那些文字，全部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心脏处酸酸胀胀的，有感慨，也有些感动。
能让皇上写出这样的文字，也是难为这人了。
他小心地把纸张放回桌上，看了眼皇上后，往后退了一步。
“皇上，是微臣多虑了，微臣不该想这么多的，微臣错了。”
赵骜抬眼，看向拱手微微低着头神色复杂的沈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才缓缓开口。
“爱卿担心的事，倒也没错，只是朕说了之后，希望你能记在心里，往后便不要再怀疑朕了。”
沈舟愣了下，忙道：“回皇上，微臣没有......”
赵骜抬手，打断了沈舟的话。
“朕说的是从今日开始，之前的，朕也不想再追究。”
沈舟顿了顿，看了眼皇上那严肃的神色后，垂下眼，乖乖应“是”。
赵骜瞥了眼案上的宣纸，沉沉开口，“这个你好好留着，说不准哪日，朕当真犯了糊涂。”
沈舟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几分惆怅和一丝复杂，什么也不敢说，乖乖应了声，然后上前把纸张卷好收起来。
见沈舟收得这么干脆利落，赵骜瞥了眼沈舟，冷冷哼了声。
沈舟一顿，把刚放进袖袋里的纸张又拿了出来。
“皇上，要不，放您这？”
赵骜冷眼一瞥，“不要朕烧了。”
“呵呵呵，臣要的，皇上的字这么好看，烧了岂不可惜？”
不说别的，这可是皇上的墨宝，就算以后用不上，留做传家宝也不错。
沈舟笑着把纸张收好。
经过这么一闹，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赵骜看了眼沈舟，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今日过来，就是来跟朕聊这个的？”
说着，还冷哼了声，表示不满。
沈舟没了顾虑，心情自然好。
但这会没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轻笑道：“皇上别生气了，微臣以后肯定不会再拿此事来烦您了。”
赵骜淡声道：“怎么，朕给的这个还不够满意？”
沈舟笑了笑，“皇上，够了的，微臣有这个就行了。”
人要学会知足，沈舟有这一纸傍身，再有个免死金牌在手，这辈子，怎么说也会寿终正寝了。
其余的，他可不敢多想了。
就按他这个发展速度，以后只要乖乖听话，总也不能往下走了。
只要维持着这个位子一直到老，等以后死了，还有个追封。
能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留下一笔墨迹，那他这一生，就不算白活了。
赵骜看了眼沈舟，情绪淡淡地“嗯”了声。
“够了就行，日后若是再有怀疑，也不用来求见朕了，直接在外面跪着去。”
“回皇上，臣知道了。”
沈舟知道皇上说的都是气话，自然不会当真。
再说了，皇上说的这个前提，他日后肯定不会再犯。
所以也就不会有这么一天了。
沈舟顺着说了句后，便转移了话题。
“皇上，改良稻种的事，您怎么不提呢？”
“等秋收结束再提。”
赵骜沉默了下，又道：“此事朕会让人安排，你莫要插手。”
沈舟眼里闪过一丝疑惑，“皇上，您是想利用此事做什么？”
赵骜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眼沈舟。
“爱卿觉得呢？”
沈舟眉头微微一皱，一点提示都没有，这让他怎么猜？
想了想，他摇了摇头。
“回皇上，微臣不知。”
总不能，是为了他这个位子吧？
想到这，沈舟不由抬头看了眼皇上。
赵骜移开眼，眼不见为净。
“此事到时再说。”
“是。”
从乾清宫出来后，沈舟左思右想，觉得这事，皇上说不准真是在为他这个位子在做考虑。
他刚坐上这个位子，目前需要一些事情来站稳脚跟。
只是仅凭稻种一事，还是差了些。
不过时间还有这么多。
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就谁也撼动不了他这个位子。
沈舟摸了摸袖子里面的纸张，心里很是安定。
回来路上，沈舟遇到了好些个官员。
大家见到他，都纷纷上前过来道贺。
沈舟都笑着一一应下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高兴，沈舟都笑脸相迎。
身处官场就是这样，不管大家私下关系如何，在明面上，就不能让别人挑出错来。
沈舟现在，也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回到户部后，沈舟开始适应户部尚书的工作。
他刚翻看完高尚书这两天处理好的账册和公文，提前熟悉一下尚书的工作，书房门便被人敲响。
是朱坚白的声音。
沈舟出门去求见皇上时，朱坚白才搬着东西从礼部过来。
因为他之前得罪过沈舟的事，加上又是从其他部门调过来的，在这边，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
他倒是想在这边处好关系。
知道沈舟不在户部时，他心里还松了一口气，打算趁着沈舟不在，他先熟悉熟悉户部这边的人和事。
结果他这笑脸都快要笑僵了，也没有拉拢好一个人。
这些人面上跟他有说有笑的，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还好，一个个都有问有答。
一旦他问到户部里面的事，一个个就说不清楚，忘了。
朱坚白何时受过这种气。
可他刚来，众人又都知道他之前得罪过沈舟，一旦他用自己的官职去压人，或者说是发脾气，肯定会有人告到沈舟那边。
再者。
朱坚白想让自己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最起码，能有人可用。
不然，到时候他吩咐事情下去都没人听，那就跟他手里头没有实权一样，次数多了，对他的前途肯定有些影响。
他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侍郎之位，可不能因为之前的一些小事丢了前途。
他坐在书房里想了很久，知道沈舟回来之后，他给自己做了很久的思想建设，最后还是决定先过来跟沈舟道个歉。
他不想成为一个被架空的户部侍郎，这一步，是他来到户部之后，必须要走的。
朱坚白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做了个深呼吸，才缓缓推开门。
书房里面点着香薰，是淡淡的桂花香。
朱坚白看了眼案上那袅袅升起的烟雾，沉着气，转身关上门，然后缓步走进去。
“见过沈尚书。”
沈舟放下手里的账册，抬眼看向朱坚白。
“朱侍郎可是有事？”
朱坚白面上带笑，拱手道：“下官刚来户部，想着先过来见一见您。”
“原来如此。”
沈舟看出朱坚白还有话要说，便看了眼旁边的椅子。
“朱侍郎坐下说吧。”
朱坚白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他还以为沈舟会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的。
没想到，这就让他坐下了。
“多谢沈尚书。”
朱坚白坐了下来，推门进来时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到了这会，统统不管用了。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多岁的男子，这一刻，心情十分的复杂。
沈舟没想明白朱坚白为何要这样奇怪地看着自己。
他等了下，见朱坚白还不开口，便道：“朱侍郎过来，是想与本官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