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不该瞒你的!”白愠先说到这里,悄然低下了头颅。
随后,一道淡白色的虚影,在他头顶出现。
此人面容清逸神俊,三绺清须从颔下舒展而出,垂下胸前,洒脱自如,却又沉凝难欢。
“果然是你!”陈森没见过眼前此人,但他听过,不仅听过,还如雷贯耳,他眼神微凝,带着一些敌意:“玄虚子!”
“哈哈哈……小家伙,看来,你对我怨气还不小!”虚影并没有否认,反倒是放声大笑。
陈森身体一震,心头苦涩蔓延,他略微痛苦的摇了摇头:“我是对自己!”
他接着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来了!”
显然,这个不会来了,说的不是今天。
玄虚子见他心情低迷,脸上的笑意也收束了几分,说道:“你还不如怨我……至少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宁愿没有把你救起来!”陈森一手覆面,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关你什么事?神剑山和我的因果,你是斩不断的,即便你没有到这里,终有一天,我也会来这里!”
陈森扶着额头,摇头说道:“但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哈哈哈哈……江湖人都看错了神剑山,都看错了神清阁,只有你,看得真准啊!”玄虚子很是得意。
“不是我看得准,是方似雪,他跟我说过,神清阁只追随强者……我原以为,他说的是假话,没想到,居然还真应了他所说!”陈森双目迷离,似乎在回忆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着玄虚子那单薄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气若悬丝的白愠先,眼里的愧疚之色更浓了:“所以我该怎么称呼你?白阁主?还是玄虚子?”
“还是叫我玄虚子吧!毕竟,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玄虚子不以为意的答道,说着,他又露出好奇的神色:“说实在的,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大成的昆仑剑道,怎么可能敌得过圆满的剑道呢?”陈森看着空中变幻不停的真解,眼里神色复杂。
当年成玄虚可以力压神剑山,逐妖至灵醒以北,只靠一个大成剑道——这可能吗?
“哈哈哈,你小子倒是聪明……”成玄虚大笑。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陈森把目光从剑解移到他的身上:“当时在场的人并不少,为何偏偏选到了我?”
玄虚子闻言,装模作样的抚须,沉吟片刻,说道:“你当真以为是我选的你?”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是你选的我!”玄虚子摇头。“不……或者说,是昆仑选择了你!”
“你身上具备着剑修的先天条件,你是天生的剑修……可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踏上一条我从没见过的道路……你为情所困,你心如烈火……”
“心如烈火,为情所困,这可不是剑修的道路!”
“所以你也没走上这条道路,不是吗?”
陈森摇头:“我还是不能相信!”
玄虚子看见陈森摇头,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那么……作为一个没有证入剑道的修士,你的敏锐从何而来?”
陈森:……
他一下子沉默了,仿佛是,忽然被回忆里面的某只回旋镖击中,他感到有些彷徨,又有些害怕——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他在这里面感受到了一种宿命,什么是宿命?
就好像是这件事情,明明是你第一次遇到,但仿佛你早已经历过千百回……又或者说这件事情你已经经历过千百回,当它再次出现时,你不会感到任何的陌生,只会感到习以为常——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恐惧。
他应该感到恐惧,还是感到习以为常?
他有些无法适从。
“这世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领悟剑道,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觉醒敏锐,敏锐,是上天赐给剑修最好的护身符,但你告诉我,你不是剑修——”
陷入回忆的陈森,被这一段话惊醒,猛然抬头,大声说道:“我的确不是!”
他对心里面的恐惧一直都很敏感——因为他知道,恐惧,意味着失去。
他可以是剑修,可以是佛修,但他不能再失去了。
“你就这么确定?”玄虚子脸上的玩味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晴转多云只在瞬间。
陈森抬起眼睛跟他对视着,眼里有恐惧所产生的无畏,那是一种叛逆。
对心里恐惧的叛逆!
他感受到了心里的恐惧,但是他不服这个恐惧,所以他反抗,他叛逆,他不屈——他吹响了人类最伟大的赞歌!
然后他就看见了,看见了引发自己恐惧的所在。
在哪里看见的?
在玄虚子的眼中。
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透过目光,透过眼神,陈森看见了,那双眸子深处……
有一座山,很高很高的山,没有任何的形容词,足以形容她的高,她的大——她似乎矗立在世界的中心,宇宙的中心,在她的周围,穿插着无数的乌云和雷电,乌云和雷电缠绕着,生成了小世界和无数星球,纠缠着,有火光冒出,在火光中,小世界里面诞生了无数的生命。
无数生命,在她的周围孕育,诞生,成长,直到死去……
无数星球和世界,在她的周围生灭不息。
他在这个大山周围看不见日月,似乎这座山已经把日月给挡住了……
然后大山压来,剥夺了他的血肉之躯,斩落了他的金丹道基,击溃了他的灵台识海——让他得以赤裸裸的暴露在空中。
他还被带上了无数道枷锁,一道道枷锁把他脊梁压弯,把他膝盖压弯,要他跪下。
他不肯跪下。
于是就感受到了枷锁重量的叠加……越加越多,越加越多。
终于他脊梁弯了。
但不是被压弯的……而是因为他老了。
他再也挺不直了腰。
此刻的他变得很虚弱,不知何处,有风吹来,是那种微风,很轻的微风,温度也很适宜,如果放在平时,那应该叫春风扑面。
可是现在……如刀割,如冰瀑……他因为这一场风感到无比的寒凉,他想,他应该是感冒了。
因为他感觉他的身体在发热,但体感却是如此的寒冰。
一时间,思维似乎被冻结了。
所思所想,仿佛定格在某一瞬间。
他知道——他死了。
这时,陈森似乎感到一些惊讶,死亡居然没有意料中的可怕。
这更像是一场长眠!
到某一时刻,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全新的世界。
这里,鸟语花开,树林茂密,洁白的地砖铺设整齐,上面不见任何一丝尘埃,高高的柱子竖起,雕刻着各种看不懂的文字,春风吹来,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师弟,别愣着了,师傅在授课呢!走,咱们一起去……”
那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子,话语很是爽朗,这种爽朗会传染人,陈森不知不觉就被带动起来,愉悦的步伐让身体感到轻松……
跨过广场,到了一个巨大的阶梯前。
大殿的瓦面挡住阳光,给地上带来一片阴凉。
一个中年人盘腿坐在阶梯上,对着底下的学生说笑着。
陈森看着地上摆了许多个蒲团。
身体不自觉的走了过去,随便选了一个蒲团坐了下来。
“师傅今天要说的是剑理,我早些日子跟你探讨过,到时候他问你,你可别出了岔子……”
“不会的……我有记着!”陈森开口说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开口,但,身体已经做出了答案,他也无法更改什么。
阶梯上的道人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说了什么,陈森没听清楚,但是……却让他感觉津津有味。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
仿佛他都学会了,但又都没学会。
如学……如听。
听还是没听?
如听……
学会还是没学会?
如学……
师傅授课完毕,弟子便散场了,有人相约一同去练剑,有人相约一同去习法,师兄却把‘自己’带去了藏经阁,说是藏经阁,但是里面书籍匮乏的可怜,尤其是对外面世界的描写,更加是如同被风吹后,残余在梗上的蒲公英。
少之又少。
“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下山看看!”师兄五体投地地躺在地上,声音从被书本盖住的脸上传出。
“为什么要下山?”
“斩妖除魔啊!你不知道吗?师傅说,这个世道妖魔为祸,山下百姓,饱受灾难,整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就你一个人,能救多少人啊?”
师兄从地上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嬉皮笑脸的看着陈森,说道:“嘻嘻,不是还有你吗?”
“我?多了我有什么用?”
“那就把师弟们都拉上,你一个,小余一个,小范一个……”
“整个天下那么多人……够用吗?”陈森又问。
“不知道……但总之,只要有人心怀苍生,只要有人心存正义,那就能和我们一起,驱逐妖魔,还天下一个正道……”
“一起?”
“对!一起,把所有人族的力量都集中在一起,我们一起把妖族赶跑……”师兄握着拳头,放在胸口,他站起身来,脸上满是坚定。
他眼神里面的璀璨,让陈森愣了愣。
可紧接着,阴影靠近,把他从出神中惊醒。
只见师兄张开手掌,朝自己伸来。
“所以你要来吗?”
陈森笑了笑,刚要点头,把手接过去。
可是,那个手,却怎么都伸不出来……
“怎么?你不愿意吗?”师兄脸上一僵,有些气馁。
也许是他眼里的失望太让人愧疚。
陈森摇了摇头:“我该是愿意的……可是你能不能等一等?”
“等什么?”
“我不知道……”他又摇头。
“你不知道?我当然可以等你……但是天下苍生呢,但是我人族百姓呢……他们能等吗?”
“我不知道……”他还是摇头。
“师弟,难道说,你忍心……”师兄眼看对方不答应,张嘴还要劝说。
“你不要逼我!”陈森却没等他说完,这次的他不再摇头了,而是脸起怒色,猛然瞪眼,大声打断道。
师兄被他的声音吓到了,讷讷怔在原地,张大着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森没管他,径直起身,往藏经阁外走去。
他下了山。
山下妖魔遍地,堪称人间炼狱。
但妖魔似乎看不见他。
所以他一直往前走。
他步履没有停顿。
可前面也没有方向。
走了很远,走了很久。
不知是几年,还是几十年。
途中,师兄来找过他,他没有回头。
师傅来寻过他,他没有回宗。
有百姓求他救命,他没有怜悯。
有妖魔要用他裹腹,他葬身妖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