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家人接受的教育里,大事面前,很多东西都可以舍弃,包括自己。
这种教育在蛮荒时期,是出于野蛮的人祭文化。后来变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思想。在战国时期,接受过各种思想感染的张家也如几千年后的今天发生过分歧,但最终演变成了更坚固的群体。
这种诞生于野蛮的思想,又逐渐走向人文主义。在舍弃之上,生出了一些基于情感的考量。
这些情感给冰冷的取舍裹上温情的外衣,纠缠几千年变成了今天这样温柔的果决。
几乎所有张家人都知道,跟着张瑞山继续留守东北的族人结局不会太好。连当年发动清洗的领头人都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何况跟随他的族人?
他们不可能叛出张家,也绝无可能再和其他张家人生活在一起。张瑞山的流放,并非出于一时的痛苦。
他看的很长远。
假如自己心慈手软,让这些人跟着去香港。族内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绝对会再次点燃。不要小看张家人的愤怒,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没人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这种情绪很容易被利用,假如出了问题,那都是功亏一篑。
在他死之前,北部档案馆还在外活跃的部分特务被召回。当时还能在外活跃的特务无一不是北部档案馆仅存的年轻人,身手也不差。
张瑞山将他们召回,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日本人在东北格外猖狂,老宅确实需要人手回防。一部分原因则是这些人如果断联在外,也是个麻烦事。
说的残酷一些。他们就是死,也要死在老宅里。
至少张瑞山得知道他们是死在了这里。
族人们在死之前会想办法回家,这也算全了大家的心愿。趁着还能走,落叶归根。这是好结局。
在张瑞山的日记里,张海桐就看见他特意写过一段内容:
张胜晴说,这样安排很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说不同做孤魂野鬼,比死在外面籍籍无名强。
他呸了两声,说我怎么不想点好,天天死不死的。
我其实已经有点累了。总觉得大限将至。我父亲死的最早,然后是我母亲,最后是兄长。也许马上要轮到我了。
我很庆幸,至少四个人里,我母亲是善终。
亲人们都已离去,我的结局即将上演。
无论如何,都该到我了。
我问张胜晴:胜晴,你说人死了都是什么样?
张胜晴看我一眼,竟然十分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在从前,他对这种话往往表露出不屑的情绪。
他说:我认为,可能就像昏迷,什么也不知道。而且再也不会知道了。但我也会想,或许人死之后,能看见想见的人,能变得很轻松,什么也不用想。
他说了特别多,好像生出诸多感慨。
我、他和张胜安,我们三个人里,张胜晴是想的最少的。他不仅不多愁善感,甚至因为过于干脆利落,让人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表露一点矫情。
今天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大概他也意识到什么。
张胜晴说了很多,到最后重复开头的话:“总之落叶归根,也挺好的。”
“就是别都跟胜安说了。不然他又该不安心,半夜睡不着。”
张海桐看到这里,默默良久。不知道是个什么心境,总感觉闷得慌。
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张千军、张海楼和张海侠这种从外面收进来的小辈都不知道。那件事在族里总是讳莫如深,大家都不太提起。就让它躺在族史里生灰。
因此张千军只是快乐的生活在那里,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山上跟随师父修炼的日子。生活就这么按部就班、平铺直叙的过着。
张胜安还说他身形壮硕了一些,不像刚来族里的时候,穿着道袍,瘦的真像一阵风。仿佛真要乘风而去。虽然很有仙家风范,看着却有些揪心。
张胜安向张千军透露过自己的年纪,再听着这话时,张千军便当成老人家爱絮叨的毛病。
哪里就有那么严重呢?
他想起以前师父在的时候,也会说:怎么这么瘦啊?
当然,那个时候他是真瘦。
都窝在山里了,拨款也就那样,生活可想而知。
这日子持续了没多久,张胜安忽然说:“你回香港去吧。”
“香港那边有事?”张千军下意识问。私心里,他想继续在这里待着。他是个很安定的人,能在山里跟他师父蹲那么多年的孩子,其实并不爱奔走四方。
“对。”张胜晴点点头,他身侧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上面刻着烫金的英文。张千军对洋文没研究,不清楚具体内容。听其他人说,这种书基本都来自于瑞山长老的房间。
当他问起张瑞山是谁时,族人们又变得沉默。
“我有一些信件,需要你帮我带去香港。别人都不行,只能是你。”张胜安说完,将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信件递给他。“见到张海客,才能拆开。你明白吗?”
张千军接过那封信。
他问张胜安:“是不是出事了?您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张胜安瘦削的身体藏在黑暗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只是笑了笑,语气寻常说:“不是大事。张瑞山在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
“只是他和胜晴走了,我一个人办事,难免慢了些。”
老宅还没有通电。
以张瑞山前卫的性格,他肯定不会让张家落后那么多。除非在他看来,这些布置没用。
比如,老宅在他眼里会覆灭。
张千军想不到这一层,他根本不了解张瑞山,当然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只是看着张胜安,直到后者差点笑不出来。
随后,他很郑重的答应下来。
“我知道了,胜安长老。我会把东西带给海客长老,放心。”
张千军一直是一个很端正的人。他的师父把他教养的很好,听话又知恩义。很多事情也不必问,因为问了也没有答案。
这一晚后,又过去了十天。
张胜安将族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安排给张千军,说是小,其实也比张千军大好几岁。他和张瑞山的关系,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父母也是张瑞山的追随者。
张千军听见张胜安说:“他很干净,只是跟着我们耽搁了。他也很好,跟着你回去也能保着你平安。”
临别时,张胜安的话很少。
他只是站在老宅门口,看着翻身上马的张千军和那个孩子,双手拢在袖子里,笑着说:“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