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刘元等人正感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之时,有人却是醉卧繁花之中方才醒来。
瞥了眼身旁身形曼妙、玲珑有致的异域舞姬,郭家二郎披了件外裳坐了起来。没有理会身旁被惊醒的舞姬或灵俏或温声细语的询问,郭家二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从繁花堆中走下床塌,揉着因宿醉而隐隐作痛的额头,他开口喊了声“来人!”
在外轮番守候了一整晚的伙计连忙从门外走进来,问郭家二郎:“郭二公子,可要打水洗漱?”
只要舍得砸钱,酒楼也能叫他呆的如家里那般惬意自在的。
郭家二郎烦躁的点了点头,才从床塌上起身,又一屁股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之上。
似这等宿醉的,尤其还是百花堆里宿醉的莫看一整日没做什么活,那浑身疲软无力却是真的。
为自己倒了杯凉茶入口,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那厢的西域大宛质子王子便领着手下的伙计过来了。
不止洗漱物什准备齐全,甚至连换洗的衣裳都准备好了。
如此准备充分……看的郭家二郎朝他点了点头,赞道:“有心了。”
“你还是这般客气!”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回道。
虽然具体本事不曾见到,可自小没什么糟心事,同时又去国子监里走过一回,那面上的客套和礼节,郭家兄弟一般都是懂的。听对方说自己客气,郭家兄弟咧了咧嘴角,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客气也不行啊!身边来往的……鲜少有似梁衍这等可以随意掌掴之人的。”
这话听的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了声“也是!”之后便不多话了。
寻常人羡慕郭家兄弟生活无忧,一掷千金,郭家兄弟却亦有自己的烦恼——需时刻拘束着自己的性子,毕竟身边的不是同自己一般家里有人撑着的二世祖,就是那等真正做事的后辈,不论哪一种,都不是自己能随意胡来的。
“我幼时读书时不觉得,看史书所载的那些暴君总是凭着性子胡来,还有些不甚明白,如今竟是隐隐能明白一些了。”郭家二郎脸色苍白的坐在那里,瞥了眼身后帐蔓中的美人,一脸烦躁又百无聊赖的模样,他低声说道,“成日里吃了睡,睡了吃,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怕是要被愤怒的百姓冲上来扔鸡蛋与烂菜叶了。
“那不如寻家里找点事做?”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笑着说道。
“家里不让,说免得我胡乱插手惹出大事来。便是寻个闲差……也实在叫我提不起什么兴致来。”郭家二郎摇头说道,“那些闲差倒是能打发时间,可我实在不缺这闲差给我的俸禄,且对每日整理那些繁琐枯燥的书册之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说到这里,郭家二郎仰头,望着厢房顶上亮了一整晚的花灯,叹道,“好无聊啊!我实在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便笑了,他道:“你倒是寻不到什么感兴趣之事了,可先前惹你不快的梁衍却是麻烦了。”
先前红白事相撞的忌讳之事是郭家兄弟提起的,作为一个善解人意,为客人解决各种麻烦忧心事的酒楼东家,自是要替客人记住这些事的。恰巧,近些时日梁衍这事外头闹的沸沸扬扬的,此时提起梁衍的麻烦不止能让郭家二郎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之感,还能顺带解决一番郭家二郎“无聊”的忧愁。
是以,迷途巷那里一遭事便这般传入了郭家二郎的耳中。
原本还在嚷嚷着“无聊”的郭家二郎越听,那眼也越亮,显然这种神神鬼鬼、波谲云诡之事不止能引起百姓看热闹的兴致,还能引起郭家兄弟的兴致来。
人嘛!不管是大荣的,还是大宛的,都是爱看热闹的。
“竟还有这种事?”拿起案上摆着的白玉骨扇随意扇了扇,郭家二郎说道,“那地方叫什么?迷途巷吗?有意思!”
“我倒要看看那里的暗娼有多少功夫,竟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郭家二郎说道,“还有那什么红白事相撞的……我这些天一直在你这里,倒是不成想这种事竟是反噬到梁衍自己身上了,好!好!好啊!”
连着叹了好几声“好”的同时,郭家二郎又随手挑起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裳,拽下系在外裳腰间的一枚葫芦吊坠扔了过来。
大宛质子王子接过那白玉葫芦吊坠,只一看,眉头便是一挑,赞了声:“这玉……好成色啊!”
“给你了!”郭家二郎笑着,手指搭在案几上叩了叩,道,“不止成色好,还有那寓意也好。”他道,“年幼时,母亲抱着我寻相师相看,都说我面相极好,命格也极好,一辈子都能无忧无虑的。”
大宛质子王子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葫芦吊坠,并未立刻收起来,而是看着郭家二郎,笑道:“那看来这相师本事确实不错,看你如今这样子,显然是说准了。”说这些话时,大宛质子王子面上笑容不变,虽然口中夸赞这相师本事好,可心里是不是真信了,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左右从郭家这等人家里抱出来的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被赞“好命”的,至于剩下那一个,多半是胎里带了些毛病的,至于那相师的批命也多半是“若能安全长至成人,定是个好命的!”这话不是一句废话吗?托生到郭家这种人家里能不好命?幼儿夭折这种事虽然有,可放到郭家这种门第里却是极少发生的,毕竟有钱自能请得起最好的大夫。
“前几年我等在城外踏青时撞见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牛鼻子老道对我说我命格极好!这话我打小听到大,自然不觉得奇怪,可这牛鼻子老道不似旁人那般,说完这个竟还有下文,他说酒这一物与我犯冲,”郭家二郎笑着说道,“我那时都不知喝了多少年的酒了,哪里会信这个?不过以防万一,还是问了问他我如果想喝酒,要怎么解决这一事,他说挂个葫芦在身上,将犯冲的酒直接装葫芦里便没事了,后来,我便随身带个玉葫芦在身上了。”
大宛质子王子听到这里,立时识趣的将那葫芦吊坠退回到了郭家二郎手中,他说道,“若是寻常之物我收了便收了,可这物不同,拿不得!”
他当然听得懂郭家二郎突然多说的这些话里的意思,于郭家二郎而言,钱财之物是小事,自身性命攸关之事便是大事了。
不管郭家二郎信不信那牛鼻子老道,既会带个玉葫芦在身上,显然是惜命的。就似前些时日被梁衍咒骂了一番之后,连着好几日都歇在他这里,没日没夜的点灯一般。
所以这习惯了将身边东西随手摘下送给旁人的出手大方的二世祖才送出这玉葫芦吊坠,记起这一茬便后悔了,不好意思明着讨要回去,便也只能这般说了。
果不其然一番推脱之后,郭家二郎收了那玉葫芦,许诺道:“回头送个更好的与你!”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应了下来,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二世祖大方不假,可也因着钱财这物向来不放在心上,忘掉的事也多得很,他自是不会自讨没趣的记下这一茬,回头讨要的。比之这赏赐来,他成日在自己这里下榻,才是他赚取银钱的主要来源。
虽说那赏赐之物往往价值千金,可他显然清楚自己眼下的主要行当是经营好这个酒楼,而不是讨赏。
重新将玉葫芦收回来的郭家二郎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对周围一切旁的事都浑不在意的二世祖在自身性命一事上一向是关心的紧的。
“我自是一向富贵好命的,宝贝便是丢了还能复得。”郭家二郎笑着摩挲着腰间的玉葫芦,说道,“哪似那一瞧便是个贱命的梁衍?咒我?被反噬了吧?真是活该啊!”
大宛质子王子笑着点头应和道:“虽说大理寺那里较真,可人都烧成这样了,如何辨认?再者,这么些天也不见踪影,那胸口揣着的银两数目又对得上,多半就是他了。”
“人家红白事,喜丧事相撞,他堵在中间干什么?”郭家二郎啐了一口,骂道,“一脸晦气相!要我说他这般早投胎也好,指不定没人跟他抢,还能投个好胎,没得天天竖着一张晦气脸跑来跑去的惹人烦。”
“家里人已经在商议后事了,他虽没什么钱,可梁公留下的还有些田地,也叫家里人盯上了。”大宛质子王子笑着接话道,“也得亏是开国功臣,叫这些眼皮子浅,又没什么用的后辈吃了这么久,才彻底吃干抹尽了,若是寻常商贾,怕是供不起那么久的。”
“也是!”郭家二郎随口应了一声,瞥了眼外头高升的日头,说道,“拣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你寻些人陪我去迷途巷瞧瞧去!你知晓的,因着梁衍那事……我这些时日不想晚上出门。”
纵使知道夜晚的迷途巷更吸引人,可郭家二郎还是选择白日过去一看究竟。比起那迷人深陷的诡谲风景,自还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的。
是谁说富贵人家的二世祖就跟个傻子似的?或许自己没什么本事,可享受、以及惜命这种事却是最会了,甚至比有本事的人更擅此道。
看着带着不少护卫离开酒楼的郭家二郎,对面茶馆里的人摇头叹了声“无趣”之后关上了窗户,对坐在房中角落里的女子说道:“确实去了!却是白天去的。早说了,莫看他没用,惜命着呢!怎么可能为了点暗娼功夫了得以及梁衍的事孤身跑到迷途巷里去?当他傻啊!”
“我知道他不会独身前去的。”角落里坐着的女子笑着回道,“露娘也知道他身边总是跟着人,自己近不了他身的。”
“这些二世祖啊……啧啧,你以为为什么这做质子的胡人能开的起这个酒楼来?”女子摇头,唏嘘了一声之后叹道,“不过是因为他手上的那些女人于这些二世祖而言知根知底,且一直有大夫看着,能确保碰了不会染上什么要自己性命的脏病罢了。”
“他们闲着无事可做,纵情女色不假,可是怕死的紧呢!真看上哪个女人了,是直接将女人掳到他的地盘里来行事的。”女子嗤笑道,“莫看他那裤腰带在这酒楼里松的很,一整天也没几个时辰是系上去的。可去了外头,那裤腰带系的可紧了,轻易脱不下来的。”
这话说的实在算不上高雅,甚至可说是低俗。
厢房中的众人却是见怪不怪了,笑了两声之后,有人指着外头在众人身后慢悠悠跟着的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说道:“是讲究,轻易脱不下他的裤子来!外出连茅房都不上,直接自己带着茅房出去呢!这些百姓还探头探脑的好奇这熏了香风的马车里头坐了个什么贵人,却不知哪里来的贵人,不过是一车的污秽之物罢了!”
“真真是寻常的话本子哪里有看这群人的一举一动有意思?”有人笑罢之后悠悠道,“可笑着笑着,想想自己过的日子,再看看这群人过的日子,又笑不出来了。”
“所以惹的人眼红啊!”女子把玩着自己的发梢,说道,“那看着郭家兄弟跟红了眼的兔子似的梁衍想要换命,过一过这郭家兄弟的日子呢!”
这话一出,厢房之内原本的小声说话声,摩挲茶杯声以及种种磕磕巴巴的声音蓦地一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见一点声响。
这古怪的安静维持了约莫一刻之后,方才有人开口问道:“所以,那梁衍装神弄鬼一事真是你做的?”
对此,女人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只幽幽叹了一声,说道:“他的要求那般高,旁人有那个本事做到吗?”
“大道至简,你我皆知权势这种东西能传借的法子跟烟花地里的脏病一般,传借的法子也只有那几种。血脉相关的亲人或者母亲与孩子之间,可这两种看命,要不,便看运气,似那姓童的早死的老婆一般用非常手段抢来,除此之外,便是男女那档子事了。”女人笑着说道,“梁衍他的出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又是个男人,至于好男风的……就算梁衍愿意,他那种调调的,好男风的也不喜欢。你们说,就梁衍这般差的条件,寻常法子能帮他换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