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感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远处燃烧未烬的木头焦味。今天,卡尔的心情谈不上好,也算不得坏,只是像这片占领区的天空一样,阴沉而无趣。战争拖得太久,连带着他为数不多的耐性也一并消磨殆尽。
那些刺耳的枪声、叫声,还有炮火声,像是脑中的利刃折磨着他。唉,唉,与其陷在这潭泥潭里半死不活,意识异常清醒地度过每一秒,还不如让他受个致命伤,然后被送走休养呢——如果可以就此退役,那也不错;不过也有可能就是他成了一个累赘,被昔日的战友枪毙……
这样也没什么,但他就是有点不甘心。
他可不想以这么废物的方式死去,至少也是要战死,对吧?哦不,他已经有远离战斗后的计划了——首先,早餐得是啤酒,好让他再次入睡,“跳过”这一天……至于后面的?不知道干嘛了,活着就活着,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就要这样随缘活着,对于明天,千篇一律的明天,毫无期待。
正这么想着,一声轻微的抽泣从某个拐角处飘进他的耳朵,起初卡尔还以为是风声——这地方的风老是带着点令人心烦的尖锐声响。然而下一秒,那声音又响了一下,很轻,很短,却极其清晰——就像细针扎破布面——带着稚嫩的嗓音。哭声?是幻听吗?不太像。都没几个平民敢出现在街道上了,还有谁会在外面哭呢?
……除非是个蠢货,而且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蠢货。卡尔握紧mp40冲锋枪。他还是要去看看情况的。但那说不定是哪个卑劣的抵抗分子引人过来的诱饵呢?算了,反正最差的结果也只是“卡尔·冯·施瓦茨英勇战死”,然后死讯被发回国。
他的母亲弗里德丽克要为他以泪洗脸,但过了几年——或者是说,就在一年内,弗里德丽克就会忘了他,把全部的爱投在她最优秀的小儿子埃里克·施瓦茨身上。
连自己的母亲都忘却了他,那肯定其他人也没有一个还在怀念他、记得他的了。这样,他就离真正的死亡不远了……就是这个坏毛病,他仅仅因为这一点哭声,就一路联想到了自己死后的场景!——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太多嘛……还有,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让人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方。杀了很多人,算吗?
巷口阴影里,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小女孩,大概五岁上下,正穿着的灰色连衣裙明显大了一号,松垮地挂在肩膀上,估计是穿家里人剩下的。也不知道这裙子是脏成灰色,还是它本来就是灰色的。或者两者都有。
女孩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身体僵直,唯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那双惊恐的大眼睛里涌出来,顺着灰扑扑的脸颊往下淌,留下两道深色的泪痕——她似乎看见了卡尔军帽上反光的骷髅帽徽,还有原野灰制服上的党卫军双闪电标志。这种场面卡尔见得多了,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
但这个小孩就只是站在那儿,傻了一样,放声大哭,就连鼻涕也挂了下来,亮晶晶的一条,随着她剧烈的抽噎微微晃动……真是灾难现场,他有那么吓人吗?好吧,或许对这些法国平民来说,是这样的。不过卡尔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让这个小崽子赶紧止住哭声、好好去洗一把脸,把那些恶心的鼻涕洗干净来。
“你哭什么?”
卡尔明知故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一个激灵,哭声顿了一下,随即又爆发得更厉害,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抬起脏兮兮的小手胡乱抹了把脸,反而把泪水和泥土和得更脏了。
“我、我……”她支支吾吾,因为恐惧和抽泣,话都说不完整。“我……是……犹……”那个词似乎烫嘴,她含糊了过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明显。
犹太人。卡尔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又一个麻烦,又一个小蛀虫。按照惯例,他应该把她交给相关部门处理,或者,就地处决,不要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但卡尔今天的心情不好不坏——他只是觉得有点烦,懒得为了这么个小东西多费周折。让她自生自灭好了,反正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死人,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能活多久的样子:不用他多管,这个可怜的小生命都会自己乖乖死去。
他准备转身离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她那张挂满泪水和鼻涕的小脸上多停留了一秒。那副样子,那副被吓坏了、呆呆站着哭泣的样子,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人——
梅塔·福克斯。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休假回慕尼黑的时候。也是个小女孩,也是那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合时宜还烦人的天真和执拗。卡尔记得她问他是不是英雄,记得她穿着不合身的军服玩闹,记得最后她瞧见他要枪毙那个犹太女佣时,哭着指责他是恶魔……这两个小孩的区别是他眼前的这位是个法国犹太,而不是德国日耳曼人,而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都很爱哭,还很能惹麻烦。
卡尔皱了皱眉,甩开那段短暂的回忆。他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恶魔。他只是他自己,只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存在,只是海里的一滴水,没有什么特殊的。
“往那边走,”他抬手,指向巷子的另一端。“一直走,别停下,别回头。离开这里。”
女孩愣住了,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不敢置信,连哭都忘了。她吸了吸鼻子,然后又呼气,一颗晶莹的鼻涕泡随着她的动作被吹起,最后大得破裂开来。
他很少会“大发慈悲”,这感觉很陌生,甚至有点可笑。卡尔没什么耐心地看着她。也许是今天的天气让他难得地不想见血。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崽子,让他想起了另一张曾让他感到一丝……什么……类似怜悯的脸庞。他没空也懒得深究。
这个傻乎乎的小东西仿佛现在才理解他的意思。惊惧仍然攫取着她,但求生的本能让她动了起来。她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子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迈开腿,跌跌撞撞地朝着他指的方向奔去,但又冲出去几步又踉跄着跑回他面前,气喘吁吁。
她低着头,小手笨拙地解着自己头发上系着的一根发绳——那是一根褪了色的、看起来很旧的布条头绳。是由三根细绳编制而成的,白紫黄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头与尾打了个小结。解开头绳后,女孩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然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卡尔,将头绳递向他。
这是要干什么?把绑头发的发绳送给他?卡尔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俯视她。这东西跟她本人一样脏脏的,无论是哪个,他都不想与其沾上什么关系。
女孩见他没有反应,咬了咬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走上前一步,踮起脚尖,抓住卡尔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他的腕上还戴着棕色皮革军用腕表——她手伸过来的那一瞬间,卡尔差点就要开枪了。小孩绕开手表,将那根旧旧的编织头绳,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的姿态,系在了他的手腕上,甚至还打了个不太利索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她才飞快地后退几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这次真的消失在了巷口。
手腕上那个小蝴蝶结歪歪扭扭的,紧挨着冰冷的金属表壳,被皮肤的白色衬得有些刺眼。送他这个东西是什么意思?但是,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还能拿来作战争纪念品用呢!可是一条小孩子扎头发用的发绳?……还是算了吧。
微风吹过,扬起他军服的衣角,也吹动了那根廉价的布条。手指已经捏住蝴蝶结的尾巴,打算抽掉,可又有点犹豫——拿掉之后,他可就不懂怎么系回去咯……虽然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想这个多此一举的小问题,明明把它扯开、扔掉才是他一贯的作风。卡尔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把手收回,继续往前走去。等过几天再扔好了。
慕尼黑的天空是一种稀薄的、近乎病态的蓝色,冬日的阳光没什么温度,徒劳地洒在光秃秃的树枝和半融不化的积雪上。学校的走廊里回荡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喧嚣,空气似乎更冷凝,学生们的窃窃私语也带上了一种不易察觉的锋利。
提奥多和他的几个小跟班估计又溜去踢球了——试图在雪地上踢足球,然后不出意外地摔个四脚朝天,起来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嘴里的抱怨,又不长记性地继续尝试在滑溜溜的地面上铲球。
卡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假装在整理书包里的笔记,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走廊的另一端。迈克尔·埃尔南德斯正被一群人围着——或者说,是“隔绝”着。不再是以前那种吵吵闹闹、勾肩搭背的围绕,而是一种无形的墙,将他排斥在外。
自从上次在教室里那场关于“愚蠢意识形态”的争吵之后,卡尔和迈克尔就没再说过话。绝交,他们已经绝交了。卡尔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迈克尔不懂,他是个愚蠢又单纯、还总是那么自以为是的美国佬,永远不会真正理解德国正在经历的变革,不懂元首带来的希望和秩序。与这样的人为伍,只会是拖累,甚至……危险。瓦尔德先生的话犹在耳边:“德国人不需要外国友谊。”
然而,看着迈克尔此刻的处境,卡尔的心里却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被他自己忽略的不适。
那个曾经大大咧咧、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美国男孩,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困惑和受伤的表情。他试图加入一个正在讨论什么的圈子,但话刚出口,就被几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和刻意转移的话题打断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茫然地扫过走廊。
卡尔记得琳达·埃尔南德斯烤的巧克力榛子夹心黄油饼干,香香甜甜的,很好吃。他也记得詹姆斯·埃尔南德斯爽朗的大笑,还有他们家那个总是乱糟糟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客厅……不过,他很久没去过了。
他怎么了?卡尔暗自皱眉。同情?为一个“外国人”,一个不懂得新时代秩序的“外来者”?这太荒谬了。他现在是元首青年团的一员,他信奉纪律、力量和纯洁。他应该鄙视迈克尔的天真和“美国式”的散漫。
可那点不适感就像鞋子里的一粒沙,微小,却执拗地硌着他。他看到迈克尔试图拍一个以前常一起踢球的男孩的肩膀,那个男孩却像触电一样缩开了,脸上带着惊慌和一丝鄙夷。迈克尔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然后悻悻地收了回去。他的脸颊微微泛红,不再是运动后的健康红晕,而是某种屈辱的颜色。他估计生气了。
卡尔移开视线,强迫自己专注于书本上那些扭曲的拉丁文变格。他不能让自己显得软弱,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他内心的这点动摇。他选择了新的道路,加入了新的集体,那里有认同,有目标,有他渴望的力量,怎么能再“藕断丝连”,回头望向那段软弱又可恶的外国友情呢?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像是某种解脱的信号。
学生们鱼贯而出,走廊里顿时喧闹起来。卡尔收拾好东西,混在人群中往外走。安德烈斯在另一个教室,还得跟叽叽喳喳的人们“搏斗”很久才能抵达下一层楼——幸好,这些蠢猪们就喜欢沉浸在低级趣味里,晚出几秒学校就要死似的,一个个的,挤都要赶紧挤出楼梯间,好快点跟那些同样蠢的朋友们玩……这样的好处是,现在走廊的人已经不是很多了,卡尔可以很快就走人。他有意无意地就避开了迈克尔常走的那条路,却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迈克尔独自一人站在那里,背对着人群,望着远处光秃秃的操场。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冲向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也没有吹着跑调的口哨。他的肩膀微微垮着,平日里那种仿佛用不完的活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落寞的剪影。
卡尔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他不想惹麻烦,不想再次卷入无谓的争论——那次争吵,他至今耿耿于怀。
“施瓦茨。”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携着一种卡尔从未听过的、压抑着的什么东西。不是迈克尔惯有的那种咋咋呼呼,而是低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卡尔这次停下来了,慢慢转过身。
迈克尔也转了过来。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那双总是闪烁着顽皮光芒的棕色眼睛此刻显得有些黯淡,里面翻滚着愤怒和一种……卡尔不愿去辨认的受伤情绪。
“你看到了,对吧?”这个美国人的声音不高,却像鞭子一样抽在空气里,在嘈杂的环境中异常清楚。“他们是怎么对我的。”
卡尔没说话,只是不情不愿地凝视着他。他能说什么?承认?否认?还是像他父亲教导的那样,用冷漠和纪律来武装自己?
“你他妈的就只是看着?”迈克尔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卡尔,昔日友好的距离此刻充满了火药味。“你跟他们一样了,是吗?那些青年团的混蛋,还有瓦尔德那个老纳.粹!他们给你洗脑了!”
“注意你的言辞,埃尔南德斯。”
卡尔冷冰冰的。他想,他得维持着自己那副拒人千里的面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眼前这个明显已经恼怒不已的家伙嗤笑一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别他妈的装傻了,卡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你还来我家吃过饭!我妈妈还给你烤过蛋糕和饼干!”
蛋糕?卡尔几乎是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那都是过去了。”
他就这样回答,拒绝多露出一点多余的情绪。他怕自己真的会因此伤心起来。不,真的得这样的话,他只能是为不能吃到好吃的饼干而难过,绝不能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外国佬。
“过去了?”迈克尔的音量陡然拔高,引来了周围零星几个还没走远的学生好奇的目光。“就因为我不是德国人?就因为我他妈的是个美国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纯洁’?这就是你们那伟大的元.首教给你们的?”
“住口!”卡尔厉声喝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你不是德国人,你又不懂!”
“我是不懂!”那人吼了回来,脸涨得通红。“我不懂为什么我的朋友会突然变成一个冷血的混蛋!我不懂为什么昨天还跟我一起打球的人今天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我!我他妈的不懂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
卡尔最讨厌被人指着鼻子大声吼叫了。但迈克尔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气愤之下是深深的委屈和不解。卡尔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美国男孩第一次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心里那点微弱的不适感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不能退缩。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滚回你的美国去吧,埃尔南德斯。”
卡尔一字一顿地说,他已经能感觉到鼻子有点发酸了。他逼自己冷静,生怕自己又陷入那样的状态中——态度强硬地面对冲突,结果又他妈的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偷偷哭。那样太懦弱了,不是他该做的。
“这里不欢迎你。德国是德国人的德国。现在,你走吧,不然我就向瓦尔德先生举报,说你作为一个卑鄙的外国人,公然挑衅德国学生。”
抛下这句话,他不再看迈克尔的反应,强迫自己转过身,迈开脚步,汇入渐渐稀疏的人流。他能感觉到迈克尔的目光像灼热的烙铁一样钉在他的后背上。他甚至能想象出迈克尔脸上那种混合着怒火、失望和彻底心碎的表情。
他不该回头的。他告诉自己。绝不回头。
那个美国人没有再追上来,也没有再喊叫。卡尔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学校,也不想去找安德烈斯了。风吹在脸上,很冷,但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得愠怒,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掉了,然后又被灌满烦闷不安的情绪。
如果迈克尔不再出现就好了,他干嘛要出来打扰他的心情?卡尔本可以把那些童年旧事全部忘却掉的,结果这个美国蠢货又窜出来,硬生生地去提醒他做了什么事,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他怎么可能出错?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犯错。
……好吧,就算之前他跟迈克尔关系有多好,但那些也都过去了。现在,他有新的同伴,新的目标,新的……未来。
远处飘扬的万字符旗帜,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卡尔眯起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被抛在身后的人,以及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可怜”。秩序、力量、归属感。这才是重要的。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卡尔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道白痕。这点微小的疼痛,似乎能让他感觉更清醒一点,更……坚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