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补
每一次下锉都极其精准,每一次拂去铜屑的动作都小心翼翼。金属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在警报声和远处爆炸声的间隙里,显得异常清晰,像一种不屈的抵抗。
索菲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蹲在他身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默默地看着他工作。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相依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她的目光落在雅克专注的侧脸、沾满铜屑的手指上,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恋。在这朝不保夕、炮火连天的岁月里,这方寸之地的专注,这锉刀下的“沙沙”声,竟成了最令人心安的旋律。
雅克似乎遇到了一个特别精细的部位,他眉头微蹙,手指的动作更加缓慢,屏住了呼吸。索菲的目光也紧紧跟随。
突然,一声凄厉尖锐到几乎要刺穿耳膜的呼啸声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令人窒息!那声音,艾琳在历史纪录片里听过——是俯冲轰炸机!
“索菲!趴下!”雅克的反应快如闪电,嘶吼声带着撕裂般的惊恐。他猛地丢掉锉刀,像一头矫健的豹子般扑向索菲,用自己整个身体将她死死地护在身下,紧紧压向墙角冰冷的地面。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就在离门洞极近的地方炸开!艾琳感到一股灼热狂暴的气流夹杂着碎石和尘土,如同巨浪般狠狠拍进狭窄的门洞!煤油风灯瞬间被狂暴的气流掀翻、熄灭,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整个门洞剧烈地摇晃,头顶簌簌落下大量灰尘和碎屑。巨大的声浪和冲击波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艾琳的耳膜和意识上。
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呛人的烟尘吞没。雅克护住索菲的身影,那盏熄灭的煤油灯,那散落的零件……所有景象都在剧烈的震荡和呛人的尘土中碎裂、模糊。
“啊!”艾琳惊叫一声,猛地从工作台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如同要冲破胸膛,额头上全是冷汗。台灯的光线依旧柔和,照亮着眼前熟悉的工作台,桌上散落着八音盒细小的零件。没有硝烟,没有爆炸,没有刺耳的警报。只有窗外城市深夜低沉的嗡鸣,和桌上那只静静躺着的、布满战火伤痕的炮弹壳碎片——那是她之前从八音盒内部清理出来的,当时并未多想。此刻,它冰冷地躺在灯光下,边缘反射着幽暗的光,像一个无声的铁证。
她剧烈地喘息着,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切,是梦?但那炮弹壳碎片的触感如此真实,那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带来的窒息感,那硝烟尘土的味道,雅克扑向索菲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一切都清晰得可怕。
她颤抖着拿起那枚炮弹壳碎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闭上眼,雅克在煤油灯下专注打磨的样子,索菲那双盛满了担忧与爱恋的明亮眼眸,还有那刻骨铭心的爆炸瞬间……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这不是梦。这是残留在八音盒金属骨骼里的记忆碎片,是雅克和索菲在1944年巴黎战火中刻下的生命烙印。
艾琳深吸一口气,将那片冰冷的战争遗骸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要汲取那份穿越时空的坚韧。她重新拿起工具,灯光下,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修复,不再是为了技艺,而是为了完成一个在炮火中未能圆满的承诺。为了雅克,为了索菲,为了那个只属于“小云雀”的、未能响起的旋律。
修复工作进入了最艰难也最关键的阶段——重建核心。音筒的修复是重中之重。艾琳对照着仅存的几根钢针位置和音梳残余的断齿,反复计算着缺失凸点的间距和高度。这需要精准到零点几毫米的推演。她伏在案前,图纸铺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据和音符标记。每一个凸点的位置,都关系到旋律能否准确重现。她尝试了无数次,用极其微小的铜质凸点进行粘接测试,失败,清除,再调整,再粘接……枯燥的重复考验着耐心和意志力。
断裂的音梳更是巨大的挑战。那些细如发丝的钢片,崩断得参差不齐。艾琳用镊子夹起一片片微小的断齿,在放大镜下,使用一种特制的、黏度极高且固化后强度足够的透明树脂,小心翼翼地尝试将它们粘回原位。这工作如同在针尖上跳舞,手必须稳如磐石,呼吸都要控制到最轻微。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粘好一片,她屏息凝神,用极细的探针轻轻拨动测试其弹性,直到确认它能发出微弱但清晰的“叮”声,才敢进行下一片。
时间在极度专注中悄然流逝。台灯的光晕下,她的身影凝固成一个雕塑般的轮廓。断齿一点点被接续,音筒上缺失的凸点也终于被精确地填补、打磨光滑。当最后一枚细小的铜质凸点在音筒上稳稳粘牢,艾琳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工具,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最关键的部分完成了。接下来是最后的组装和调试。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和脖颈,将修复好的音筒、音梳、齿轮组……所有部件,按照记忆中的顺序和位置,如同拼合一副失落的星图,极其谨慎地重新组合回那个饱经沧桑的金属底座上。
当最后一个微小的固定卡扣“嗒”的一声轻响归位,整个机芯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黄铜部件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修复的痕迹清晰可见,如同愈合的伤疤,无声诉说着抗争与重生。
艾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拿起那把特制的、小巧的八音盒钥匙。钥匙柄是简单的圆形,也带着岁月的磨痕。她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机芯侧面的发条孔。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发条内部的阻力,那是沉睡力量被唤醒的征兆。她屏住呼吸,手腕开始极其缓慢而稳定地转动钥匙。一圈,两圈……发条被逐渐上紧,内部传来细微而悦耳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沉睡的骨骼在舒展。
终于,发条上满了。艾琳的手指离开钥匙,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整个工作室陷入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开启声响起。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一串清澈、纯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音符,如同被禁锢了半个多世纪的清泉,骤然从这小小的木盒中流淌出来!那旋律如此熟悉,带着旧时光特有的温润质感,瞬间充盈了整个寂静的空间。
是《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
艾琳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小小的机芯在她眼前复苏、歌唱。音梳被音筒上的凸点规律地拨动,发出珍珠落玉盘般的叮咚声。每一个音符都清晰、准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比动人的脆弱与坚韧。旋律在空气中温柔地荡漾,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岁月留下的所有褶皱。
她痴痴地望着,泪水毫无预兆地盈满了眼眶。就在这时,窗外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一道明亮的金辉斜斜地射入工作室,不偏不倚地穿过八音盒上方那块镶嵌在盒盖内壁、布满划痕的弧形玻璃。
阳光穿过玻璃的瞬间,发生了奇妙的折射。一道微小却无比绚烂的彩虹光晕,蓦然出现在空气中,就在八音盒上方轻轻摇曳、流转。七彩的光芒如同有生命一般,随着《玫瑰人生》的旋律微微波动。
艾琳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梦幻的光晕。在彩虹迷离的光影里,在那块古老的玻璃折射的氤氲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一个穿着旧时衣裙的年轻女子。她随着那熟悉的、只属于她的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轻盈地旋转、起舞。她的动作带着无限的思念与忧伤,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嘴角却绽放着幸福而释然的微笑。她的目光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温柔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站着她深爱的人。
索菲……
艾琳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滴落在工作台上。八音盒的旋律还在继续,那彩虹的光晕轻轻摇曳,索菲的幻影在光与乐中无声地舞动,将无尽的思念与永恒的爱意,融化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首《玫瑰人生》的旋律终于走到了尽头。最后几个音符带着一丝悠长的余韵,轻轻消散在空气中。那道神奇的彩虹光晕也随之淡去,如同完成了它的使命。
艾琳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与感动中,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八音盒木壳,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场跨越时空的共舞留下的余温。就在这时,工作台角落那台小小的旧式晶体管收音机,原本只是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忽然切换到了整点新闻播报。
“……本台消息,为纪念盟军诺曼底登陆80周年,法国官方公布了一批最新整理完成的诺曼底战役期间部分阵亡及失踪人员补充名单……”
播音员平稳的语调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艾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收音机。
“……在最新确认的名单中,包括来自巴黎的雅克·勒菲弗尔(Jacques Lefèvre)下士……”播音员的声音清晰地念出那个名字。
雅克·勒菲弗尔!
艾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冲到收音机前,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
“……勒菲弗尔下士所属部队在卡昂外围遭遇德军顽强抵抗,记录显示其在1944年7月18日的激烈交火后失踪,后被列入阵亡名单……”播音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锤子敲在艾琳心上。
阵亡名单……1944年7月……失踪……卡昂……这些词句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终点。雅克,那个在煤油灯下专注打磨齿轮、在轰炸中舍身护住索菲的雅克,终究没能走出那场战争?
巨大的悲伤和失落感瞬间淹没了艾琳。她颓然坐回椅子,目光失神地落在桌上那只刚刚奏响生命之歌的八音盒上。这饱含深情的信物,这穿越战火而来的旋律,原来只是一个未能送达的遗愿?索菲的等待,最终只等来一份冰冷的阵亡通知?那她在彩虹光晕中含泪起舞的身影,是诀别,而不是重逢?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为雅克和索菲心痛,为那在战火中戛然而止的爱情感到无边的遗憾。八音盒静静躺在那里,木壳温润,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体温和旋律,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八音盒粗糙的木质外壳,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慰藉。就在她的手指滑过盒身底部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处时,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小的、异样的松动感。
那感觉极其细微,如果不是此刻她全神贯注地触摸着盒子,几乎无法察觉。
艾琳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拿起放大镜,凑近仔细观察那个接缝。在侧光的照射下,她发现那里的木质纹理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人工拼接痕迹,与周围浑然天成的木纹走向略有不同,巧妙地伪装得天衣无缝。
她屏住呼吸,从工具盒里拿起一把最细最薄的钟表匠用撬片。她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撬片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极其轻柔地施加一点压力。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簧弹动声响起。
在艾琳屏息的注视下,八音盒底部,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方形木片,竟然悄无声息地弹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