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先生却答非所问,“你的身世,大约时安已经告知于你。你想见你的生身母亲?我可以帮你安排。”
栖月眨了眨眼,眼底隐现泪光,看着案上点的那一炉沉水香,烟气袅袅而上,久久不言。
兰先生叹口气,“前朝末年,京都城破,炀帝盘踞蜀中,各地州府皆有兵起义,军阀割据,征战不休,但炀帝到底是天子,唯有帝薨,才能国灭,天下一统。”
“陆恂麾下黑甲精军所向披靡,萧邵元命他前往蜀中,平定巴蜀一带。你当知道,是我提供的炀帝讯息,陆恂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攻破易守难攻的蜀地。”
“炀帝最后饮下毒酒,自尽于蜀中行宫。”
炀帝当时天时地利人和皆失,大容朝气势已尽,即便今日不是陆恂,明日也有他人,弱肉强食,若为鱼肉,便不能怪旁人作刀俎。
天气闷热异常,像是将人困在蒸笼里煎熬。
兰先生的话说完,屋中彻底沉默下来。
栖月再没有其他问题。
时间也在此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兰先生看着女孩怔忡的模样,一双满是灵气的眼眸也失去神采,知晓她内心现在一定很难过。
大道理谁都会说,那是因为没有真正落在自己头上。
长久以来当做娘亲的女人,其实一直利用她,而她信任的夫君,却是逼死生身父亲的凶手。这样的变故与打击,换做谁,都很难承受。
言语在这种时刻显得十分空洞。
很多事情,除非自己想通,否则旁人说得再多也是无济于事。
直到香炉燃尽,栖月也站起身。
“你若不想回去,不如便在此处住下。”
兰先生指了指四周,“我此处宅院倒还算清静,平日也无人打扰。你不必担忧外头的事情,只管在这里疏散心情便是。”
栖月却摇摇头,“多谢先生好意,叨扰良久,已是失礼。我便先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栖月!”
兰笙在身后唤她,她却已经径直出了庭院。
这一日,一封加急家书,从显国公府发出,发往西北战场。
……
月底,陛下往行宫避暑,命太子监国。
就在临行前最后一次大朝会上,左仆射娄信无意间提了燕王一声,竟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当场将其申饬一番,罚了一年俸禄,又传旨于燕地,命燕王在封地修养德行,学会何为恭而守礼,何为上下尊卑。
命其无诏不得进京。
自此,声浪颇高的燕王殿下忽然沉寂,满朝噤声,无人再敢称颂燕王之德。
陛下对太子的看重与属意,不可撼动。
一时间,燕王一派彻底偃旗息鼓。
这便是绝对的权势,至高无上,铺天盖地。
哪怕先前燕王势头再劲,也比不过陛下的一顿申饬,一句考语,以致生死荣辱,都在一念之间。
朝堂的风向,哪怕是在内宅,也能吹动波澜。
前一阵,陆远舟早出晚归,日日忙碌,阴郁的脸上也多了几分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的轻快,便是闹着要和离的宋清月,都跟着消停不少。
这两日忽又闲暇下来。
二房院子日日斗鸡似的闹腾。
倒是玉笙院,陆恂虽不在,还有先前他非王夫人亲生的传闻,然而众人对玉笙院和栖月的态度,恭敬、亲近,更胜往昔。
因为等到太子继位,对陆恂的倚重只会更甚当今,如今圣意明了,陆恂将来的滔天权柄已能够预见。
人人心里明镜一般。
然而栖月却一改往日亲顺温和,日日呆在玉笙院内,不与人走动不说,在连面也不大露了。
月末,长公主派人接栖月前往行宫避暑。
然临行前,栖月却突然病倒,沉疴难行。长公主无法,只好遣来御医,又叮嘱道,“且等病养好了,再叫人护送了来。”
栖月应是。
次日早,京城清道,御驾出行。
随行伴驾者逾千人,皇亲贵胄,朝中大臣,内廷诸人,以及护卫军,一路浩浩汤汤,地动山摇。
太子亲自护送御驾出城。
由于今年气候异常,京中暑热病症频发,药材供不应求。不少老人孩童都出现呕吐惊颤,甚至许多因用药不及而亡。
太子萧启明宅心仁厚,虽居庙堂之高,却心系百姓,立时采取一系列举措,设义诊,发放药材,又叫户部开仓,使京都每户人家都能领冰,大大安抚了民心。
有不少勇士都因此投入东宫门下。
就在京都百姓翘首盼望一场大雨时一个消息,震动朝野。
太子幕僚乔公和郎将蒯涿于离宫面圣,告发太子欲起兵谋反,假借筹措药材之机,于各地招募勇士私兵,私铸盔甲兵刃。
乔公和蒯涿此行便被派遣运输盔甲兵刃,谋反大逆,二人担忧受到牵连不敢参与,这才面圣举告。
陛下大怒。
当即亲笔诏书传召萧启明于离宫面见。
然旨意尚未走出离宫所辖区域,便被乱党截获,信使冒死脱身,赶回离宫将此事告知陛下。
若说乔公和蒯涿乃太子下属心腹,此二人突然反水举告,尚且叫人怀疑,但离宫外,天子卧榻之侧竟敢有装甲兵设伏,太子谋反意图昭然若揭。
此时境况,极其凶险。
离宫距京百里之遥,又闻三日前,太子已持符节征发长水和宣曲两地的骑兵,一律全副武装于京都会和。
陛下此行护卫军仅千人,北军消息不明,一旦京都发兵,不堪一击。
萧邵元接连发出三道诏令,命太子觐见,然诏令依旧无法发出。
随扈官员皆胆战心惊。
离宫之内,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萧邵元当即命使臣执颁赐印有玺印的诏书,突破包围,发往各州刺史,尤其是距离最近的徐州,命发兵勤王。
然最先赶到京都的勤王之师,不是各地使君,或是在外的陆恂,而是燕王,萧廷猷。
燕王率数万精锐,整装待发,只一日,便攻破都城,太子一时措手不及。
尤其萧廷猷手持带玺印的诏书,言己为正义之师,奉命勤王,不许城门北军反抗,将太子和东宫护卫逼至武门。
天家兄弟,亲情往往薄若一纸。
萧廷猷一箭将萧启明射杀于马下。
储君身死,萧廷猷手持诏书,犹不罢休,称太子及几位皇子被前朝乱党蛊惑,意图谋害陛下,他奉天子诏令,一连血洗东宫及四、五两位皇子府邸。
血流成河,染红了燕军脚下踏过的每一块地砖。
这一夜,月光白晃晃挂在树梢,纷纷茫茫地洒在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这一夜,燕王萧廷猷的心,也如被烈火烹烤,鼓动,跳跃,燃烧,令他眸底泛出红光,血管里血液激荡澎湃,便如这瓦顶的月光,又疯狂又怨凉。
京都,暌违三年,他终是回来了。
他杀了太子,杀了其余兄弟,杀了侄儿侄女,血洗了皇城。
他将自己变成唯一的选择。
只有他,才是这个帝国最合格的继承人。
时安立在他身后,与他抬头仰望同一轮月,轻声道,“挞喇尔舒达来报,陆恂日前已经离开西北。他们没能拖住他。”
陆恂?
萧廷猷并未惊讶,依旧保持仰头望月的姿势,那张年轻坚毅的面庞上满是杀戮过后的冷漠。他问道:
“你回京这么久,可曾见过那孩子?”
时安微顿,摇头道,“不曾。”
萧廷猷侧头,凝视着她,夜色下,眸光深深,“他是你我的孩儿。”
时安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睫,目光萧瑟,没有答话。
即便深夜,也没有一丝风。京都的每一寸土地,日夜都被高温蒸烤。
“将孩子接回来吧。”
他转身离开,临走前,又补充一句,“顺便将你的妹妹也一道接进府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