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壶中天慢(八)(1 / 1)

“那边瞧完了吗?”

“瞧完了,宣庙的娘娘们重点挑了几个,请贵妃娘娘和太子妃过目。”

周贵妃叹了一口气半是抱怨、半是炫耀,道:“陛下对桓儿也太好了一些,太子选妃送入宫中的也就只有一百余人罢了,陛下竟然挑了三百人……光是这些家世、容貌的本子就这么多,只能劳动长辈们帮着掌眼了。”

为了皇太孙的婚事,皇帝花费了不少心思,在人数和范围上都下了功夫,明显是参考了当初惠王朱淑元选夫的标准,人数上的提升是一回事,身份上不局限于等级,吏员、和部分低级官员在考虑之中,户籍上也放宽许多,不仅是民户,军户也在挑选范围内。

最开始大概过了六百人,主要挑选范围是两直隶和山东、陕西、河南等地。基本信息交由内官和女官审了两三遍,这才筛出来三百人,又交到后宫由周贵妃和太子妃一同挑选。

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三百人先交到御马监那里,暂时组成一支护卫队,再由御马监的掌事太监和东宫的詹事府官员好好考校一番,倒不是要这些人文武双全,只是最基本的素质不能有严重缺陷。

起码要有可以再教育的余地才行。

其实何惠妃等人也都已经七十岁有余,哪里看得了什么本子,不过是听宫人们读一遍,简单推荐几个。

这样的大事,她们也不好随意参与。

说完周贵妃又有些惋惜,道:“可惜那些公侯家里的孩子都已经早早成婚,否则不知道要比这些从民间选来的强多少。”

太子妃在一旁道:“陛下前些时候传太子和妾身前去训话,说是一定要让太孙将挑出来的人选都过目一遍,最要紧的是合眼缘。”

周贵妃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陛下早就和我说过了,枕边人不能有一星半点的疏漏,也说要参照以前公主府里面的规矩,太孙和这未来的小王不能随意一起过夜。”她叹了一口气,道:“我看陛下也是想得太多了,太孙才是荣华富贵的源头,谁敢对太孙不敬啊?”

太子妃不好说什么,只是道:“太孙和娘提过中意的人选吗?我看她这些时候很忙,心思并未放在选亲的事情上。”

“我问了几句,陛下给她派了差事,说是让她先去一趟河南见洛王,去问洛稻的事情,听说那边有什么交叉种植的法子,想用在辽东那边……总之说是对农事好,她就马不停蹄地去了,也是给贤妃问安。”说罢,周贵妃横了她一眼,道:“太孙虽然搬到太孙宫里去了,你这个母亲也不能一点心都不上啊,太孙到底是娶回来个男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打理宫中上下,你这个母亲要多多费心。”

太子妃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如今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待到前朝后宫一顿筛选,已经是七月之后,朱佑桓这才从河南回来。

这次除了去问询水稻的事情,朱佑桓还代替皇帝视察询问当地官员,严查是否有贪腐等欺上瞒下的情况。

朱佑桓一入宫,还未去拜见皇帝,就见到皇帝身边的内官前来。

内官笑眯眯地问安,这才道:“太孙殿下,圣母请殿下去一趟御马监,待选的适龄男子都在御马监操练身体,殿下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

朱佑桓明白过来,道:“走吧。”

她在河南倒是也听过些许为自己选夫的事情,只是当时忙于政事,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皇帝特意派人前来,显然也是在提醒她。

“是。”

一路上内官倒是十分热情,将这些时候为太孙选夫的流程都细说了一遍,这才道:“圣母吩咐过了,说是之后落选的都留在京城,简单考核一番,做吏员或是充入太孙的府前卫军里,若是小王不中用,还可以再选。”他说完又不忘补充道:“这些人都是让太医院的太医检查过的,只是怕有些症状是太医院看不出来的,就是徐娘娘也未必能够瞧出端倪,圣母就怕委屈了太孙。”

朱佑桓闻言不由哑然失笑,随后道:“祖母的意思我明白了。”

皇帝的意思无非是,这个若是身体不行,不能帮助皇家绵延子嗣,便可以直接换一个。

当然,也不可能让这些人不婚不育一生,但三四年内还是能“一探究竟”的。

对于如今的大明皇帝而言,最重要的是有没有掌控局面的能力。

御马监内,待选的男子分成了两队操练,相比军队练习,这些人的练习要轻松许多,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已经结束。

内官见朱佑桓微微蹙眉,解释道:“如此是在考校他们的体力如何,圣母说过了,怕他们有人身虚,是在装模作样强撑着。况且之后还要在其中抽选一部分人入府前卫军,身体太差可不行。”

“府前卫军也是要跟随上战场的,就他们这样的训练,只怕真的上战场也要吓回来。”朱佑桓远远地扫视一圈,道:“这里面的人选都是什么年龄?”

“回太孙,都和您年龄相仿,大多与太孙同岁,也有小个两三岁的。”

朱佑桓扫视一圈,见其余人都各自去休息,或是私下谈话,只有一人还站在那里操练,看着确实不大聪明。

她成婚最重要的是早日诞下子嗣,至于孩子的父亲,连锦上添花也不必,只要长相过得去,没有明显的身体缺陷和头脑问题就好,而能够进入宫中待选的人,基本上都符合这一条件。

“那个是?”

“奴婢这就遣人去问。”

朱佑桓摆摆手,道:“不用了。”她思索片刻,道:“先前祖母曾说过要带曾祖母再外出游玩一番,到时候武学的预备武官也会在场……”

内官已经能够明白朱佑桓的意思,赶忙道:“奴婢记住了,之后回禀圣人。”

皇太后胡善祥如今也已经八十三岁,早在元光三十三年胡善祥八十大寿的时候,皇帝便再上徽号,添“康宁”二字,将皇太后的徽号加至十二字,可见皇帝与母亲的关系亲密。

到底八十岁有余,皇太后身上难免有个小病小痛,精神也大不如前,是以这些年皇帝若是有空闲,便会在春暖花开或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带皇太后出来走走,也是为了让这位在宫中困守将近七十年的老人能够有机会出来散散心。

朱佑桓这个曾孙女自然也陪同在侧,为曾祖母鞍前马后,罕见地没有陪同在皇帝的身边。

皇帝如今也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但精神矍铄、双目有神,照旧能够弯弓射箭,足以看出她身体依旧不错。

皇太子朱见深和如今的首辅宋翠莲、英国公家的张懋、张杰叔侄在一旁陪同,见皇帝命中猎物,纷纷夸赞起来。

先前便有人谣传皇帝身体不佳,皇帝屡屡外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体一切如常。

“去,让马球的人准备。”

“是。”

按照皇帝的吩咐,皇太孙的丈夫备选和国子监武学的学生们在早就准备好的赛场上比试马球,要论技巧,肯定是武学更胜一筹,不过众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对另一群人的考核,各自心照不宣地观战。

他们都有些好奇,以皇帝和太孙的个性,究竟会将谁收入毂中。

考虑到对面可能有太孙未来的丈夫,武学的人比赛时也十分小心翼翼,尽量让对面能够输得体面一些,还能提升比赛的精彩程度。

后备队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很快便推选出其中一人作为指挥,有条不紊地进行防守和适度反击,加上对面的放水,至少不会输得太难看。

待到打马球的两支队伍各自领赏退下,皇帝这才让人将太孙叫上前来,道:“太孙看着哪个更好一些?”

众人见皇太孙上前,自然明白皇帝是在询问皇太孙的意见,只恨自己耳朵不够尖,此时听不到一星半点的动静。

先前惠王挑选丈夫的时候,他们已经见识过一次皇帝的挑选标准,但如今可是给未来的皇帝挑丈夫,那能一样吗?

朱佑桓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随后才道:“桓儿不敢擅专,请祖母指点一二。”

皇帝闻言笑呵呵地说道:“要我看,那个居中指挥的不错,我记得是叫陆从白?”

一旁的内官应声道:“是,此人为南直隶人士,出身吴县民户,学识尚可,性情温和,倒是颇受其他人爱戴。”

皇帝微微颔首,这才看向朱佑桓,道:“太孙觉得呢?”

“桓儿觉得此人如何?”

“陆从白确有几分才华,但桓儿以为另一人更好。”

皇帝挑眉问道:“谁?”

朱佑桓一脸从容,沉稳开口道:“陆从白身边有一人跟随左右,为其鞍前马后,虽然不比陆从白指挥队伍风光,但胜在服从指挥、冲锋陷阵,桓儿以为如此品质,更该是忠君爱国之人应有之德。”

皇帝面上笑容更盛,道:“好,好。”她看向一旁的内官开口道:“朕记得此人姓赵……”

内官立刻接话道:“回圣母,赵嘉致,保定府人,家中是军户,个性耿直,在同期之中交好不多。”

“不错,让他跟在太孙身边,与其他几个陪读一起。”

“是。”

众人听闻这个消息,心下已经是一清二楚。

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平平无奇的赵嘉致就是皇太孙的人了。

元光三十八年二月十五日,皇太孙朱佑桓正式大婚,皇帝降旨封太孙之夫赵嘉致为小王,享郡王待遇而无府无封地。

元光三十九年九月二十七日,皇太孙长女出生,按照辈分取名“厚烁”。

皇太后的身体原本就一日不如一日,太孙大婚时尚可,待到朱佑桓生产后便愈发不佳,病如山倒。

皇帝不放心这些年还算靠得住的太医,又让人将在外恩养多年的徐望之叫了回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皇太后大限将至,正常看待就好。

朱佑桓不知道皇帝心情如何,只知道皇帝少见地有所懈怠,连着几日陪在皇太后的身边,直到皇太后出言劝说,皇帝这才恢复往常的模样。

只是皇帝连下数道急报,罕见地大举动用人力,下旨命济王尽快返京,显然是忧心母亲去世前见不到小女儿。

好在这一路天气尚可,且济南与京城距离不算太远,济王考虑到母亲不等人,因此半途丢下丈夫和几个孩子,自己带人匆匆赶回京城,这才及时赶了回来。

“娘,桐桐回来了。”

胡善祥勉强扫视了一番两个女儿,终于轻声道:“对不住……”她的声音多了几分喑哑,一时间让人无法明白她的意思。

一旁的宫人都有些不解其意,倒是济王先按捺不住,俯在床前埋头痛哭。

这些年皇太后、皇帝和济王母女三人都过得极为顺遂,早就已经让众人忘记这母女三人曾经身处怎样的境地之中,也只有朱予焕和朱友桐明白,这句“对不住”究竟有何意味。

她们的母亲总是这样,即便表面不显,却在心中暗暗愧疚。

皇帝拍着胞妹的脊背,冲着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

胡善祥的目光渐渐涣散,她的脖颈有些僵硬,终于吐出最后一个字眼:“走……”

寿宁宫内一片寂静,还是皇帝轻轻地碰了碰母亲的脸颊,开口道:“皇太后崩。”

众人纷纷跪下痛哭失声,唯独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许久之后才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为皇太后敛容。”

这位曾经经历过无数风雨的皇帝,在此时此刻,声音却少见的有一丝颤抖,但也仅仅是那一瞬,她又像是硬生生忍了回去,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朱佑桓察觉到祖母在那一瞬努力克制的情绪,心中不由戚戚。

她很清楚,祖母本就是个十分克制的人,但如今是她的母亲去世,祖母却还如此内敛……

元光三十九年,十一月初一,为皇太后胡善祥上尊谥曰“孝德庄靖温诚仁慈弼天翊圣章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