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亦集乃(1 / 1)

瓦剌内乱、也先身死的消息传到京城是不久前的事情,起初朱予焕听到的时候也十分诧异。

自从瓦剌被明军绕后偷袭之后便一蹶不振,也先和脱脱不花分家,脱脱不花在投奔前岳父的时候被杀,脑袋送到了京城鉴别身份,而也先则是带着剩下的人跑路。早前还曾给明朝送信,想要用朱祁镇换回敏达失力,在朱予焕不予回复后,也先便彻底销声匿迹。

朱予焕也曾让边境守将和黄金凤留心也先和瓦剌残部的踪迹,只是这一行人逃入漠北,没有踪影,一时间难以获取相关的情报。

没想到再次听到也先的消息竟然是他的死讯。

朱予焕之所以没能得到情报,是因为瓦剌分裂成为了两个部落,分别为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统领的杜尔伯特部和次子阿失帖木儿统领的准噶尔部。

也先在被明军偷袭大败之后在瓦剌已经没有了威信,手下的将借着也先的信任发动内乱,杀死了也先,作为多个部落融合产生的瓦剌顷刻间四分五裂,也先的两个儿子也各自另立山头。

如今这两部分别向朱予焕请封,一个原因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瓦剌正统,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避免如今式微的瓦剌被大明军队攻击。

理由也是有的,他们两个的祖母敏达失力就在大明,作为也先的“继承人”,两个贤孙总要打听打听奶奶的近况。

而这两人也十分识趣地没有提起朱祁镇的近况,朱予焕收到宣府镇守太监送来的情报之后,则是下旨让两部派遣使团到亦集乃处与大明委派的使者会面,再商量入京朝贡的事宜。

至于这个使者是谁,自然就是如今还在京城等待就藩的朱祁钰。

朱祁钰骤然听到朱予焕的任命还未曾多想,可仔细一琢磨,也先虽然死了,但瓦剌这边可没说过朱祁镇也死了……

元光五年初春,怀抱着这份纠结和不安,朱祁钰带着官员、在石亨派遣的军队的护送下前往亦集乃。

一路上天气还算适宜,这次跟着朱祁钰一起的是元光三年的武状元王越,此人颇有文名,加之年少有为,称得上意气风发,一路上和朱祁钰也是相谈甚欢。

朱祁钰简单确认了一番人员构成,跟随他前来的官员,大多是刚刚进入礼部的官员,也有升任不久的官吏,放在以前大抵是未曾面见过皇帝的。至于保护朱祁钰的军队,也全都是新人,显然是未曾见过曾经的皇帝朱祁镇的。

朱祁钰立刻便明白过来,不论是朱予焕还是石亨,都在提防着朱祁镇从哪个角落里又冒出来。

换言之,大家都对朱祁镇的生命力很有信心。

毕竟世事往往如此,怕什么来什么。

朱祁钰抵达亦集乃的时候是阳春三月,荒原上的气候还有些寒冷,好在林圆贞帮他准备了保暖的衣物,王越一路上也安排得当,让朱祁钰这次出行多了几分出游的感觉。

这一路上 ,朱祁钰不仅见识了北方的风景,还看出了王越这个冉冉升起的新兴将领的实力,这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欣赏他。

王越不仅对军事颇为熟稔,在文化素养上也丝毫不差,一路上与朱祁钰谈笑风生,还能与官员们打好关系,可谓是多方面人才。

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殿下,远处就是杜尔伯特部和准噶尔部临时驻扎的营地了。”王越吩咐身边的亲兵去打招呼,接着对朱祁钰道:“臣对鞑子的话还一知半解的,这次特意带了翻译,殿下不用紧张。”

朱祁钰思绪一飘,下意识地说道:“若是大姐姐在就好了。”

王越先是一愣,很快便明白朱祁钰口中的大姐姐是指谁,有些惊诧地开口问道:“陛下还会鞑子的话?”

朱祁钰微微颔首,道:“我也是听二姐姐说的,陛下以前跟着学过,只是不经常说而已。我想是因为陛下以前曾经在辽东的互市交易过,担忧会被鞑子蒙骗。元光二年出海的时候,陛下便特意多带了几个翻译,为的便是防止被番邦小国欺瞒。”

王越了然地点点头,“还是陛下目光长远,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不论是陆地还是海洋,都是如此。”

朱祁钰见他目光灼灼,不由开口问道:“王千户也有兴趣出海?”

王越摇头否认,“臣自知能力有限,陆战已是拼尽全力,海战实非臣之所长……”他说到这里,却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雄心壮志,道:“臣此生所愿便是将亦失把力等地纳入我大明版图,再复唐时塞外诗文的兴盛!”

朱祁钰闻言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人的志向倒是挺特殊的,不论是放在文人中还是武将里,都是一朵奇葩……

前去营地内通报的士兵很快便回来,还带了两部的使者向朱祁钰见礼。

朱祁钰抬手示意对方起身,这才开口问道:“两部的首领已经到了?”

“是。”

王越在一旁冷哼一声,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来亲自迎接洛王殿下?”

朱祁钰听到王越的称呼一愣,想到他是皇帝亲手提拔的年轻将领,颇受信赖,想必皇帝早就有所安排,便也没有说话。

两部的使者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才开口道:“若是皇帝陛下亲自前来……”

“陛下日理万机,御驾无暇亲至草原,委派洛王前来,代表了大明的诚意。”王越昂首挺胸,道:“今上只有三位弟妹,济王、澧王和洛王,是骨肉至亲、唇齿相依,两部首领连洛王都不肯亲自拜见,可见是轻视我大明,那么也就没有必要会面了。”

说罢,王越已经勒马,显然是打算就这样带人离开。

两位使者见状都有些慌乱,急忙用蹩脚的汉语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鞑靼各部也有人在大明边境刺探情报,自然也清楚朱予焕在怀来搞出来的动静,在这个时候招惹有优秀将领的兵强马壮的大明军队,对于已经分裂成为两部的瓦剌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待到两人匆匆离开,王越和朱祁钰对视一眼,颔首示意,显然是早就料到可能会有今日的局面。

如今的皇帝不是朱祁镇,大明的处境也并非当日的土木堡,朱予焕当然不会在这方面退步。

不一会儿,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便匆匆赶来,大抵是没有想到大明会如此强硬,面上也有些挂不住,有些尴尬地同朱祁钰见礼。

朱祁钰这才从容开口道:“两位亲自来迎,可见诚意,王千户也不必介怀这等小事,一切以和为贵。”

王越行礼道:“殿下教训的是,是臣莽撞了。”

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岂会看不出这两人是在一唱一和,但敌强我弱,他们也只能忍耐大明的惺惺作态。

“洛王殿下请随我们到主帐。”

王越示意亲兵护卫跟上,在帐外戍守,他与带着十个亲卫贴身保护朱祁钰的人身安全,其他人则各自安营扎寨。

早在事前,朱予焕便已经将自己的条件告知朱祁钰,让他到时候见机行事,只要不超过她的底线即可。

其实这两部没有什么物资可以交换,对于资源匮乏的草原游牧民族来说,他们的战略意义要更强一些。

先前朱予焕借哈密之手突袭瓦剌,但如今哈密渐渐强大,朱予焕当然不会坐视不管,自然要扶持其他部落和哈密打擂台。

在国内的局面彻底稳定之前,朱予焕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争,否则只会恶化国内的环境,借力打力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次会见还算是融洽,两部也都各自面临着可能会被其他部落针对或吞并的风险,急需找一个稳妥的靠山,因此条件也放得很低,故而这场商谈比朱予焕预想中的还要顺利。

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向皇帝朱予焕俯首称臣在帐中,皇帝准许两部定期定量进行封贡,给两人大明的官衔,两部则要积极配合大明的边外军事活动。

“殿下,不知敏达失力阿哈在京城如何……?”

朱祁钰安抚道:“放心吧,当初随明军内迁的百姓如今在北直隶安置得很好,早已经适应耕织生活,这都是敏达失力的功劳,陛下因此赐汉名苏秀真,封为顺昌夫人,享一品夫人之待遇。”

听到大明皇帝给祖母赐名的事情,两人的脸都涨得通红,一言不发。

当初也先手下叛乱,有一原因便是也先身上有汉人血统,因此质疑也先此次是与大明里应外合。两人自然是明白父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但汉人血统的事实却是不能否认的。

只怕苏秀真才是敏达失力原本的名字。

之后又简单聊了几句,有士兵入内,称明军已经驻扎完毕,清洛王回营,朱祁钰这才起身离开。

只是他出了大帐,还未离开营地,便被人拦了下来。

此人与瓦剌人打扮无异,只是要更加邋遢几分,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一时间无法分辨他的容貌。

跟在朱祁钰旁边的王越见状立刻拔出佩剑,还未开口,朱祁钰已经挥了挥手,道:“此人既然主动上前,必然是有要事告知小王,王千户不必紧张。”

他比王越的速度更快,已经认出了这个贸然上前的人究竟是谁。

正是朱祁镇。

朱祁钰一脸和煦地开口问道:“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和我说?陛下圣明,视瓦剌百姓如大明子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当初也先率兵在边境游荡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并不在身边,不认识朱祁镇也情有可原,加之后来瓦剌内乱,恐怕不少知情人都司舆内乱。

只是朱祁钰怎么也没有想到朱祁镇竟然还能活到现在,可见人的潜力果真是无限的。

不过看朱祁镇这副样子,便也能知道他过得不怎么样。

整整五年,朱祁镇没有用汉语和旁人说过一句话,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招致杀身之祸,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说鞑靼人的话。

如今终于见到许久未曾谋面的弟弟,朱祁镇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用汉语求救。

朱祁钰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接着说道:“我倒是忘了,没有翻译在旁,你说什么小王也听不懂。”

王越见一旁的翻译想要出列,立刻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胡乱说话。

朱祁钰状似宽慰地拍了拍朱祁镇,随后凑近他低声道:“姐姐说你自出生起就是有福之人,必定还活着,她让我告诉你,既来之则安之,不要再想着回去了,你能苟活于世便是对皇祖母和皇考在天之灵的莫大慰藉,以后姐弟之间恩怨两清,她自会好好治理大明。”

朱祁镇一时间情绪激动,好在旁边的王越早就有所准备,立刻让人将朱祁镇拉开。

阿失帖木儿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营帐,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越板着一张脸,道:“此人对洛王意图不轨,这才被我大明士兵拿下。”

如今正是洽谈的关键时机,阿失帖木儿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朱祁镇,随后令身边的人解释道:“洛王受惊了,这样的刁奴,我们会好好教训,天黑之前我等会将他的脑袋送入营帐之中。”

原本还在挣扎的朱祁镇吓了一跳,慌乱的眼神立刻扫向旁边的朱祁钰。

朱祁钰只是从容道:“准噶尔部的事情,小王不便插手,诸位请便。”

他转身带人离开,背后便隐约传来阿失帖木儿的斥责和拳打脚踢的声音。

待到回到明军的营地,朱祁钰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掌心也汗涔涔的。

从小时候起,母亲就告诫他一定要谦逊恭慎地应对皇帝,他什么时候和曾经的皇帝这样说过话?

如今事情已了,朱祁钰顿感轻松许多,仿佛多年来积在胸口的浊气也全部散去,心中开始期待起回京的日子。

他的母亲、妻子、孩子,都在等着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