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歇,天都河关隘!
铅灰色的天穹,终于撕开一道裂隙,久违的微光刺破云层而下。
四海天将立于城头,三叉神戟斜插在冻土中,寒光映着他晦暗的眸子,天都河如玄龙蛰伏,沉寂得令人心悸。
“报——!”
一名亲兵踉跄奔上城垛,甲胄上冰晶簌簌剥落:“禀天将!五岳、烈火、雷霆三位大人……不见了!”
“什么?”
四海天将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转过身去,玄色披风卷起残雪,大步迈向营帐,铁靴踩在冻土上,每一步都似踏在紧绷的弓弦上。
帐内烛火未熄,案几翻倒,墨砚倾覆——焦灼的痕迹如雷火劈过,在青砖上烙出蛛网般的裂痕。
一封信笺孤零零地钉在案头。
信纸边缘焦黑蜷曲,似被烈火灼过,挥毫凌厉如雷痕,落笔字迹沉钝如山岳——分明是三人共书。
四海天将脸色发白,三叉神戟在手上发出铮鸣,雪光透过帐帘缝隙,映亮信首那四个字:
大哥亲启:
雪落千山,寒彻肺腑。
昨夜立于城头,见冰封天都河如玄龙蛰伏,忽忆千年前神策府初识之誓——“戟锋所指,王命所向”。
四海天将喉结滚动,信纸在他掌中微微发颤,这誓言他曾亲口传授,如今却如冰锥刺心,寒意渗入骨髓。
然今日思之,如鲠在喉。
世子暴毙,人皮空囊,医圣邪术昭然若揭; 府主囚途,霜螭噬心,王权算计步步为营。
大哥曾言‘神策府只效楚氏’,可这楚氏……当真值得你我以命相托?
读到这里,他呼吸不由一滞,眼前闪过楚王赞许的眼神,那日接过三叉神戟时,他以为是无上荣耀,如今才知是枷锁。
我与老五、老六决议北上楚河,纵违王命,亦要截回囚车。
“截回囚车?找死!”
他手一抖,信纸险些滑落,可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却有一丝释然翻涌而上。
若府主殁于医圣之手,则千年血誓,不过一场笑话; 若霸王血脉终成王权祭品,这杆戟——不捅外敌,反刺己身,又与叛徒何异?
三叉神戟在鞘中嗡鸣,似在回应他翻涌的心绪。
“赤诚之心,可照山河”,此言是大哥当年亲授。
今日,我们便以这赤诚,问一问楚王宫那位的良心!
——五岳、烈火、雷霆绝笔
“绝笔”二字力透纸背,如刀刻斧凿一般。
四海天将猛地攥紧信纸,三叉神戟骤然震颤,案几一角在嗡鸣中崩裂。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看第二遍。
果然,有府主在,则神策府如擎天玉柱,巍然不动; 可府主若去,这千年基业便似雪崩山倾,顷刻瓦解。
四海天将怔立原地,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前路何往,更无法如三位义弟那般快意洒脱。
在百年前,那炉掺了锁心髓的毒沉香,早将‘背主’二字烙进他的神魂,连楚河奔涌的浪涛都冲刷不尽。
而手上这把三叉神戟,也早被王权铸成了枷锁,连转身都带着镣铐的铮鸣。
“神策府……”
四海天将深深叹息一口,虽背负叛主的罪名,可是在他的骨血里,却仍烙着大楚将魂,他指腹擦过戟身铭文,冰晶在‘赤诚之心,可照山河’的字迹上凝结又消融。
纵使王权如雪崩倾轧,只要天都河冰层下还有一滴水在流,他便是钉在这关隘上的最后一枚铁楔。
“来人!”
四海天将声音陡然转冷,沉声道:“三位天将各带走多少人?”
亲兵匍匐在地,语气颤抖道:“启禀天将,五岳卫两千精锐、雷霆烈火二卫各一千精骑,皆随三位大人离营,所去者……尽是百夫长。“
四海天将手指叩击着戟杆,这声响在静默的军帐中格外清晰。
半晌,他缓缓抬眸:“传令三军,三位天将奉密诏行事,有妄议者——”
说到这里,戟尖划过案几,留下一道寸许深的刻痕:“依军法处置。”
“诺!”
亲兵正欲退下,忽闻帐外铁靴踏雪声急至。
传令兵单膝砸地,溅起地面尘土:“急报!蜀国公以二十三位公子丧仪为由,已率七万霹雳勇士拔营北上!”
天都山血战未休,万里以外的邙山,在厚土峰内务堂里,却已有史官提笔蘸墨,开始书写这一段历史。
晨光未起,青灯映案。
王宝泉指尖拂过竹简上的微尘,墨池里茶烟袅袅,在砚台旁洇开一片氤氲。
昨日细询音枢堂吴振声战况,一夜辗转难眠,终将天都河血战凝成腹稿。此刻提笔蘸墨,字字如刻。
无极历二十一年冬,掌门莫问天临危显圣,独战西楚霸王项无敌于天都河上。
项无敌粉袍猎猎,逆天锤引动九霄雷煞,一锤可崩山岳; 掌门青袍染血,五龙锻体神光冲霄,硬接七锤不退,终以‘定、守、凝、破’四字天宪裂开苍穹; 后土元婴擎山为盾,碧海元婴化涛为刃,四婴结阵镇岳,生生破掉霸王‘一锤断江、七锤裂洲’的神话。
战后,掌门负手立于云巅,脚下十一辆囚车列阵如龙。
楚军溃逃时,他轻笑揭破楚王伪诏,声传百里:“神策府,尔等不过楚山河手中弃子。”
此言一出,敌营哗变。
南阳、北冰等四位元婴欲趁掌门重伤发难,却见青光垂落间伤势渐愈,实则灵力早已枯竭,不过虚张声势。
然四人惊疑不定,终退兵三百里。
残阳如血时,掌门独立城头,脚下冻土浸透十万楚军鲜血。
郑国将士仰首望去,但见那道染血青袍如定海神针,眸中星河倒映间,似已望尽边荒百年风云。
修史至此,笔锋忽滞。
王宝泉补记:
老朽问吴振声:“掌门硬接七锤时,当真未退半步?”
音枢堂主事默然良久,答:“退了,但退的是天都河——霸王锤落时,河水倒流三十里。”
这册天都河战机卷七撰写完以后,王宝泉连忙将书册郑重收好,从案头抽出一册空白竹简,提笔蘸墨。
天工令出,百派归心。
他落笔如刻碑,墨痕力透简背:
无极历二十一年冬,掌门莫问天颁《天工令》,广召天下百艺贤才。
圣器宗公输班携墨玉蜥蜴叩山,七星殿金岳踏星轨而来,更有郑王亲荐神算子入门,韩堂主西行三千里,请灵植师青木叟出山,域外风水师燕宗阳持罗盘定龙脉……
笔锋忽顿,王宝泉抬眼望向窗外。
晨雾中,钱玉成元婴初成的霞光,似乎犹映邙山,他捻须续写道:钱长老元婴大成当日,掌门以‘聚沙成塔’四字相赠,命其总领八骏通道。
此工程劈一百七十三峰、凿三百丈玄冰层,却借各派山门为基,使七星殿担险峰断刃之责,天魔教承地火熔浆之险……
不过三载,天堑变通途。
竹简末尾,他另起一行小字批注:
神算子言:‘此策如弈棋,各宗为子,掌门执枰。’
然老朽修史二十载,深知掌门落子时,早算尽百年气运。
搁笔时,晨钟初响,茶烟散尽。
王宝泉刚将《天工纪要》收进檀木匣,门外便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交谈——
“李主事,听闻韩堂主点你将赴落日原丈量灵田?”
“正是,牧护法昨日已批了文书,命我即刻启程。”
“这可是掌门亲定的要务,韩堂主盯得紧,李兄此番定要好好表现。”
话音渐近,王宝泉不动声色地抽出案头考勤簿,提笔蘸墨,佯作批注。
门扉轻启,两位主事一前一后踏入堂内。
那身形富态的刘主事未语先笑,圆脸上堆出三分热络:“哎哟,老王!还是你来得最早。”
这位庶务协调使素来长袖善舞,门中上下皆唤他“笑面佛”。
身后瘦削的李主事却只是扫了一眼,板正道:“王主事又在核考勤?”
管理灵田的差事磨得他性情刻板,即便对王宝泉这等老人,也鲜少寒暄。
王宝泉忙起身拱手:“月底将至,俸禄造册比平日更费工夫。”
“俸禄”二字甫一出口,二人眼神倏亮。
刘主事凑近半步,袖中递来一包灵茶,压低声道:“听闻门派近来两线用兵,灵石周转吃紧……这月俸禄可还发得下来?”
“这……”
王宝泉摩挲着茶包憨笑道:“老夫只管核算,批不批还得看韩堂主朱笔。”
李主事闻言轻叹:“战事胶着,资源吃紧也是常理,能如期发放便好——”
他望向窗外邙山主峰,眉间沟壑更深:“家中稚子新入外门,正等着灵石购买丹药呢。”
“谁说不是呢!”
刘主事摇头苦笑,袖中五指暗暗掐算,他在飞云城养的三房外室,这个月胭脂钱若再拖欠,怕是要闹到山门前撒泼。
晨钟余音未散,内务堂外已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三位主事闻声而动,刘主事堆出三分笑意,李主事板正神色,王宝泉则不动声色地将考勤簿收入案屉。
未等来人现身,他们已默契地将昨日整理的账册呈至内室案头。
刚归工位,便见韩云生锦袍迤逦而入。
新来的外门弟子手忙脚乱地沏茶,滚烫的水汽蒸腾而起,在铜镜上凝成细密的水珠,镜中那幅画像渐渐浸湿——
画中少女背负玄铁重剑逆光而立,晨露凝在她鬓角的星月草上,嘴角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水雾氤氲间,那笑容仿佛活了过来,又迅速被水痕模糊成一片朦胧,镜中水痕蜿蜒如泪迹。
“糊涂东西!”
刘主事脸色骤变,一把拽过那弟子往外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这画像若损半分,你三年杂役月俸都赔不起!”
廊外训诫声隐约传来,韩云生却恍若未闻。
他俯身轻吹镜面,指尖拂过少女鬓角那株星月草,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片易碎的月光。
水痕渐散,画像重现清晰。
韩云生凝视着那双笑眼,永远定格在青春最美丽时,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落座。
只是片刻后,他忽然抬首道:“李主事。”
外厅的李主事闻声而至,便听堂主沉声道:“音枢堂传来消息,西荒俘获的八千铁甲牛后日抵山,落日原耕地劳力不足的难题,当可迎刃而解。”
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继续道:“本堂主已请外务堂调遣精锐押送,这些蛮牛野性难驯,需要好生的看管。”
“妙极!”
李主事眼中精光骤亮,当即展开落日原灵田规划图,羊皮卷上朱砂勾勒的阡陌如血脉延伸。
“落日原傍碧水峰而辟,水脉丰沛,光照充足,正适种植玉晶灵谷。只是……”
他指尖顿在图纸西北角的骷髅标记上:“燕宗阳大师堪舆风水,此处古妖冢阴煞未散,恐侵灵谷根脉。”
韩云生袖中玉牌轻晃,映出狼王虚影:“无妨,血翼狼王将亲镇落日原,一为慑服铁甲牛,二则平了这祸根。”
李主事躬身续道:“按规划,万顷半灵田中,五成作核心灵谷区,专植中土玉晶灵谷;三成辟为经济作物区,试种灵果灵蔬;余下两成……”
他语气微滞:“用作试验田,试种边荒寒髓稻。此物虽抗寒耐瘠,然产量稀薄,口感苦涩,多用于酿制灵酒。”
韩云生眸光微动:“青木叟有何建言?”
李主事苦笑拱手:“青木叟提议轮作休耕,玉晶灵谷不可连年种植,以免损耗地力。至于寒髓稻……”
他摇首叹道:“虫害肆虐,产量低迷,建议引种金穗麦、玄阴粟等异域粮种,只是……”
“朱血糯需以妖血浇灌,星纹荞产量飘渺。”
韩云生接过话头,眉峰微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正是。”
李主事低声附和:“粮种改良非一日之功,还须从长计议。”
韩云生拂袖定音:“且先测绘灵田。待此事毕,你将粮种遴选撰为议题,呈交门派高层决议。”
“是!”
李主事抱拳应诺,当即转身退下。
回到外厅的工位前,他自案头取出一块空白竹简,关于落日原灵田的规划与粮种改良的议案,他早已在心中推演数遍,此刻只需将腹稿尽数刻录。
内务堂议事纪要
议题编号:Lt-1146-021
提交日期:无极历二十一年冬
提交人:灵田主事李牧(内务堂)
审议层级:堂主级→掌门级
一、现状概述
灵田布局
1、新辟万顷半灵田(核心灵谷区5000亩\/经济作物区3000亩\/试验田2000亩)
2、西荒俘获8000铁甲牛(已调配护卫堂守卫,耕力问题解决)
现存问题:
地力损耗:玉晶灵谷连作导致土壤灵气流失
产量缺陷:寒髓稻虫害肆虐,亩产不足百斤
二、改良方案
轮作制度:
玉晶灵谷寒髓稻隔年轮换(需预留2000亩轮休田)
配套‘噬土灵蚯 灵雨术’养护
试验田专项:
金穗麦:需全天阳光照射
玄阴粟:种植于阴煞地
朱血糯:需妖兽血灌溉
三、资源需求
培训灵植夫50名(需金丹修士1名督导)
灵兽堂定期供应妖兽粪便
四、预期效益
产能提升:
1、玉晶灵谷年增产20%
2、寒髓稻酿酒量翻倍
战略价值:
1、建立边荒特色粮种库(规避中土粮种垄断风险)
附:《落日原灵田规划图》(羊皮卷朱砂版)
青木叟《粮种改良建议》(竹简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