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被驳得哑口无言,半晌后才道:“她若真有心进京,为何不上青辕朱轮车?太子殿下特派銮驾来接,如此荣宠,她竟然不受!”
茶馆内顿时炸开了锅,千奇百怪的揣测此起彼伏。
昭昭听不得他们议论修宁,又不能贸然喝止,只好抛出一把铜钱引来哄抢,匆匆离去。
她打马进了王府后街,只见路边站满了背着行李包袱的仆妇,街那头时不时驶来几辆大车,载满人便疾驰而去。
前一波仆妇才离开,后一波立马涌出角门,以往煊赫的王府宛如决堤之坝,人群如洪流般倾泻而出。
昭昭心下一沉,传言十有八九是真,宁王府要闭府了。
她顶着推推搡搡的人流往里挤,迎面而来无数张灰败丧气的脸,耳边充斥着叹息与埋怨,这场面简直不像是恩遣,而是逃难。
越往里走,鞋底越湿,昭昭埋头一看,才发觉道上泥水横流,想必是庭中积雪无人清扫,晒成水后涌到道上了。
见此狼藉光景,昭昭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足底的湿冷漫遍了全身。
她挤出外涌的人群,才贴墙歇了片刻,忽听耳边一句:“昭昭儿!”
循声望去,袁真拼命挤到她面前来,气喘吁吁道:“你怎么回来了?”
昭昭被问得一懵:“府里要散了,我不该回来么?”
直到脱口而出这句话,她才明白心里那股苦涩是为何。
待在宁王府这段日子虽不长,却是昭昭活了十几年难得的好时光,没有算计和压迫,只有一起打闹玩笑的朋友。即便有李清文那桩事,她也把这儿当家了。
四周人流拥挤,袁真把昭昭拽到一边,道:“我派了几个小子去传信,让你不必白回来一趟,安心待在范家庄陪她姐俩就是……你没收到么?”
昭昭摇了摇头:“我怕那些罪户将来闹事,安置得十分松散,路线也走得奇怪,传信人哪找得到我。”又问:“真姐姐,是你不让我回来,还是郡主不让?”
袁真默然片刻,昭昭皱眉道:“她当真要进京?”
袁真抬手指了指天,苦笑道:“人家摆出好大一副排场来请,开口为国效力,闭口家国大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容得了郡主拒绝吗?”
这个说的是太子。
昭昭瞬间懂了,提步往修宁的住处去,袁真跟在后头追:
“哎,郡主早猜到你是这个反应!”
昭昭走得极快,头也不回地说:“他一见到郡主,就跟摇尾狗似的。他若是个好人也就罢了,偏偏不是良善之辈。”
袁真也有耳闻,却被昭昭孩子气的话逗得一笑:“你怎么晓得人家不是好东西?”
“我看过他滥杀无辜,还看过郡主拿剑指他。但凡沾一点好,郡主都不会这么烦他。”小径无人,昭昭也不再压着声调,“而且郡主和世子爷这回进京,明摆着是去当人质的。”
她虽不懂权术,却也看得出来朝廷对宁王爷又用又防,要他力挽狂澜,还要他遵命受控。
是以才编出个好听名头,将修宁修逸召进京中,看似入官学为国养士,实则是朝廷拴住宁王爷的链子。
“祖宗!”袁真快步上前搭住肩,示意小声点:“心里清楚就行,别说出来……凶险中未必没有机遇,此番进京能带几千精兵,入官学后还可培植势力,王爷在前线若有失,前去救援也近。”
顿了顿,又道:“但机遇归机遇,凶险归凶险,郡主让你待在范家庄,就是不想你跟着往火坑里跳。”
昭昭垂下头,盯着脏兮兮的鞋面一次次越过衣摆,自嘲道:“郡主怕是不知道,我是天底下最乐意陪她跳火坑的人。”
她瞧不起自己,此时此刻,心中竟有几分不该有的窃喜,真是天赐良机,她能名正言顺跟进京,离寻仇更近一步。
“好得很,郡主没白疼你。”
袁真只当昭昭是一片忠肝义胆,笑道:“我本也想陪郡主去,但云州境内王田地广、军眷无数,我得留下陪娘娘一起抚定后方。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说罢就带她去找修宁。
府内大半仆妇都已走空,本就冷清的湖心岛越发萧瑟。
袁真昭昭进了木坞,只见庭中摆了七八口檀木箱,不停有人往里添放修宁进京必备的行李,简朴得有些寒酸。
另有两只孔雀围着箱子跑来跑去,光华的尾羽沾了泥,没闹腾几下,就有小婢子将它们关进笼里,抬着往外去。
擦肩而过时,昭昭多嘴问了一句:“这是送去哪?”
“寻个阔气的土财主卖了。”小婢子黯然道,“换成钱粮,进京用。”
国家危难,天潢贵胄都如此窘迫,土财主又能出多少价?
昭昭叹了口气。袁真拉着她上阶,如此光景,倒也不必通传了,敲门道:“郡主,昭昭儿回来了!”
片刻后,门被推开,槛内站的却是修逸。
他漠然看着昭昭,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仿佛那日追来只为问一句话的人不是他。
“世子爷。”袁真昭昭低头行礼。
修逸侧身让开,昭昭才迈进门槛,他就一阵风似地走了,片刻也不多待。
这人一向莫名其妙,昭昭没工夫琢磨他,赶紧把门关上,免得屋里进风。
动作还是慢了些,屏风后响起几声气弱的咳嗽,修宁掩面走出来,缓缓比了个手势:你怎么回来了。
想到待会要对修宁撒谎,昭昭有些紧张:“我……”
袁真笑道:“昭昭儿没接到信。她回来后知晓了情形,想陪郡主一起进京。”
修宁想也不想,摇了摇头。
“为什么?”昭昭怔住。
修宁:危险。
“我不怕。”昭昭认真道,“你去哪,我去哪,我要保护你。”
修宁抬手,示意昭昭上前来。
昭昭以为这是同意了,赶紧凑上去。
谁料还剩两步远时,她连修宁动作都没看清,腿弯猛地一酸。
天旋地转,昭昭咚一声摔在地上,疼得直吸冷气。
修宁缓缓比着手语:池鱼笼鸟的日子,我不要你陪我一起过。
又对袁真道:带她走吧。
袁真劝了几句,修宁不改主意,她只好拖着昭昭离开。
然而昭昭耍起了无赖,抱住修宁的腿不肯松开,急道:
“稍有危险就要丢开我,我是甚么受不得风浪的小猫小狗吗?我有本事,我不是累赘!”
“当初是你把我从地上捡起来的,如今我也只有你了!就算你把我甩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不顾一切追随你。”
昭昭分不清自己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红着眼眶望向修宁:
“再差再差的日子,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昭昭说得这般动情,修宁却十分平静,淡淡垂下眼睫,神情柔悯,目光不带丝毫锐气。
可在这注视下,昭昭却有种被看穿的失措。
她硬撑着与修宁对视,足足撑了一万年那么久,修宁终于点了点头。
昭昭离报仇又进一步了。
她努力笑了笑,却没笑出声,只是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聪明如修宁,怎么会看不透她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