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臣洗耳恭听。”
“那是景益多少年的老状元来着……”意行笑,“记不清了,总之一手八股文章做得极好,颇受吴尚书重用,以天命之年,弃笔从戎作将官。”
“上月他作战不力,敌兵入城。我军溃逃,势不可止……他不思回旋,竟以将官之尊,伏身路旁向溃逃的将士们叩头,嚷嚷着什么家国大义,求将士们奋发作战。”
“无人懂他的圣人言夫子曰,自然也无人理会他。最终他在混乱中被马蹄人脚踏成一滩肉泥,也算是为国捐躯了。”
意行捻着茶盏,倾盏一斜,茶水落地凝冰。
“可讥可叹,可怜可敬。”江今策叹了口气,“早几年边衅未起时,我曾上书谏言陛下,仿唐睿宗时开制科,广纳天下贤才,不可只以八股取纳不通世事的书生入朝。”
“当时陛下还未崇道,也有此意,正准备缓缓改制,战乱便起了。”
意行轻笑:“此事我与尚书一心。从前过错不可追,但亡羊补牢未尝不可。如今天下动荡,正是要笼络人心的时候,不若尽快阁议,出个新章程,收拢寒门士族子弟?”
——
开春,霜雪消融。天气暖和,小婢子们蹲在墙角下说闲话。
“……据说啊,除明经、进士两常科类,还有八制科,甚么文可经邦科,才勘刺史科,贤良方正科,还有个甚么经世致用科……名字都老长老长了。”
“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女子也能入仕啦……”
正嘀咕着,头顶窗户被咚咚敲响。小婢子下闩开窗,问趴在窗边的昭昭道:“姑娘,你饿啦?”
昭昭熟稔道:“隔着窗听不清。”
几人点点头,继续聊起来,甚么考制科得先入国子监,国子监下又有国子学、太学、律学、算学、书学。
前两者需得贵族子弟才可入学,后三者则收留父职八品以下的青年学子与庶人。
“虽说庶人也可入学,但是嘛……”小婢子们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又叹道:“不知这女子入仕是真是假。”
有个消息灵通的,小声说:“咱家郡主都要去的,岂能有假?”
“当真?”余下几人震惊,“世子爷和郡主都要进京,那咱们王府岂不就空了?”
“……是呐,只剩王妃和我们这些军眷留在封地啦。”
说到伤心处,几人黯然沉默,连何必进院也没发觉。听得他开锁下栓,几人才匆忙起身行礼:“何侍卫。”
短短两月,连遇巨变,何必脸上也没了往常那股神气,平静道:“你们今后不必再守在院里,回原处吧。”
几人懵了一瞬,齐齐抬头上望,却见窗户紧闭,昭昭早已缩回去。
“……是。”几人告退,去庑房收拾衣物。
何必推开门,见地上全是散落的临纸,纷纷扬扬一片白,好似冬天还没过一般。
昭昭坐在迎门的椅子上,见到他毫不意外。
“本该前几日就来的。”何必揩了把脸,郁郁道:“但事情太乱了,我竟忘了回府。对不起,你多担待。”
昭昭望着他,沉默不语,神情有些木讷。何必见过被关的犯人,大多都这样,动作慢吞吞,说话语调也奇怪。
“他让我去哪。”昭昭声音很平。
“去月姑娘的庄子。”何必顿了顿,“其实你去哪都行。”
只要别待在王府里,更别有任何牵扯。
昭昭笑了,点头应下。
何必见昭昭薄得像雾,不好催她立刻出府,便抽出一张银票,放到案上:“主子让你保重。”说罢便离去。
他走不久,小婢子们也收拾好包袱了,走前想跟昭昭道别,却见房门紧闭,里面上了栓。
既是要走,关门作甚?她们心说不好,合力扯开窗,一人翻窗进去,脚刚沾地便惊叫一声:“死人啦!”
昭昭醒来已是一天后。
她躺在地褥上,身上暖而无力,耳边是暖炉内炭花爆开的噼啪声,她静静地听,望着深渊似的横梁不语。
炉盖被掀开,有人往里面丢了块炭,嘲道:“一哭二闹三上吊?”
昭昭缓缓偏过头,看清烛光下修逸面无表情的脸。
他垂眼下睨,目光掠过她空空冷冷的眼,落在手腕缠绕的厚厚纱帛上:
“有什么事,非得这样讲?”
沉默许久后,昭昭忽然开口:“那天你问,若是你死了我会怎样,我没有说实话。”
她举起手腕,纱帛还透着血色:“这才是我的回答。
好动人的话。
修逸凝望着她,道:“你的眼睛真漂亮,撒起谎来像真的一样。”
“我没有骗你。”
昭昭闭上眼,淡淡道:“小时候我在说书摊子上听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她一定要去某个地方,但很不幸,她走夜路时被狐狸掏了心。明明已经死了,尸体却凭着执念,留在原地不肯腐去。”
“狐狸被她的倔强打动,又没法让她复活,只好用法力化出一盏灯,放进她空荡荡的心口。”
“她就这样似是而非地活过来了。狐狸告诉她,为了灯燃得久,不能和人说真心话、也不能大声欢笑,下雨天一定要打伞,遇到喜欢的情人一定要躲远……”
“为什么。”
“情人总会让人流泪,说不好哪滴泪就落进心口,浇熄了灯,让她瞬间烬然成灰。”
“所以我没有骗你。”昭昭轻声说,“我的过去都死干净了,如今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仇怨就是我心口的灯,它灭,我就死。”
“你还有你妹妹。”
昭昭面无表情笑了一声:“我活了十四年,她如今不过一岁,让我为她死可以,让我为她苟延残喘却万万不行。”
“你吃定我见不得你死。”修逸抬指,拭去她眼角的泪:“找我来所为何事。”
“我要进京,入国子监。八品官家女的身份我没有,需要捏造一个身份,这对世子爷你来说不算难。”
她平静坦然,修逸反问:“凭什么?”
“凭你瞧得起我心思深沉机敏,凭你与郡主进京后便是池鱼笼鸟,凭我适合做一把称手的刀——总有你用得到的时候。”
“你来历不明,宁死也不愿交底,我如何信你?”
“你无需信我。”昭昭道,“你只需拿住我伪造身份的把柄,我稍有异动,你就釜底抽薪。”
两人之间一片死寂,只有烛火跳动不息。
足足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修逸垂下微凉的手,盖住昭昭的眼。
她在黑暗中,听见他淡淡说:“今后好自为之吧,昭昭儿。”话落便离去。
昭昭睁开眼,看着面前多出的户册,脸上浮出极浅的笑意。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