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陷入沉寂。
杨暮客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便将蔡鹮支开。
符箓之法没用了……
遇见这等始料不及之事,小道士心情复杂。
这意味着。从今日开始,杨暮客已经习以为常的手段尽数都要改变。
想着前些日由师兄帮忙引导占卦,得卦为坎。
面对如此劫数,他却连应对手段都没了。无力之感尽数涌上心头。
小道士看向窗外,屋檐上只有蓝天白云。不见师兄踪迹……
若这灾劫只是对着小道士来,那当真可有可无。但师兄那句,此遭应在她身上……每每想起杨暮客便不寒而栗。
一路修行,他忍得。忍住了吃人,忍住了与人争斗,忍住了操作命运……
对啊……杨暮客忽然福至心头。
他这一路修心修性,又岂是白修的。自我安慰道,如此一遭,也不过是磨砺他心性的坎坷罢了。
吁。
杨暮客长吐一口气。
他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将所知大能,能请动的,都引来帮着自己渡劫。假人之手,虽算不得高明手段。但如此大劫,来对付我一个筑基修士。手段腌臜些又如何?
继而杨暮客盘坐起来,养剑。
何谓之养剑?
自是养一颗勇往直前的心。
季通那夯货说得好,兵器乃是手脚的眼神。而手脚是心相所指。
少阴为里,太阳为表。少阴藏精,少阳主卫。
大周天自少阳开始回环,拓宽至肌理……通太阳。
杨暮客迟滞下来的修行重新开始向大周天拓展。口生津液,法力运转绕肩胛,归于心室。血脉喷薄汹涌,液走全身。是以金生水,水生木。
木生火。
杨暮客周身似有火焰蒸腾,光线扭曲。
九天风雷涌动。
他以天眼视之。雷意便追他目光而来。周天凯乐声声,他瞧见了一个老者踏空而行,撕开天地,潇洒遁去。
隐隐约约看见了正法教金钟撞响,激起了天地涟漪。
缘是有大能飞升了……等等……正法教?杨暮客依稀记得,兮合真人说过,他师祖将于丙子年飞升。可当下才甲午年末。冬之金时,甲午乃是阳木生阳火。这老道择了最差的时令飞升?
继而杨暮客周身燃起熊熊大火,全身上下探出来的木炁枝丫开始闪耀灵光收入肌理之中。
他站立着,却轻轻飘起来。身若鸿毛,五行之意轮转。胸腹之间闪耀着赤黄黑白青五色。
阴阳图扩展到了整个院落。
主屋中的玉香真灵飞出来,掐诀布下一座大阵。帮着自家少爷掩盖修行痕迹。
而一旁侍弄花田的船灵一勾指头,将桂香园与船体分割开来。
船灵老头儿撮着牙花子,“这小道士,说是养剑。谁家养剑会弄出这么大的声响?生怕别个不知你有剑一般。”
他此番站着入定。一晃便过去了两日。
季冬初九,整整筑基九十天了。终于能说得上五行相生,阴阳合和,大周天与小周天融会贯通。
这便是《上清太一观想长生法》得道基。
性命双修的混元功法。此元功筑基后光华内敛,和光同尘。小道士就那么躺着飘在半空,碎发无风自动。
天色刚明,季通匆匆在升降梯那边走来。
当当当。
“姑娘,通融一下。某家原是这园子里的护卫。你认得我,让我进去。我有急事要找少爷……”
“季壮士,不是婢子不让您进。是园子里姑娘有令,封门不准任何人出入。”
“某家是要救人……”
“莫说救人,就算是您亲自求救,也得等里面姑娘发话才行。”
飘在半空的杨暮客睁开眼,从容落下。一步出了屋,来到园子门口。
“姑娘,这是贫道亲随。小姐既然封了园子,让贫道出去与他说……”
那船上雇来的婢子愕然。不是说这小道士修行入定呢么?怎地这就出关了?走路也没个声响,忒吓人了。
“婢子不扰二位说话。”
季通满头大汗,“少爷。快快随某家前去救人……”
“救什么人……?”
此事,要从昨儿午夜开始说起。
季通子时,甩着道兵玉牌威风凛凛地四处巡逻。
他得了曾船工的举荐,暂且在这宝船之上做一个带刀更夫。
修士管不着的事儿,他能管一管。水兵不乐意去理会的事儿,他也能管一管。
巡夜保平安,让他有种久违的轻松。
少爷把他从园子里送出去,几番打听,说是住进去一个老船师。不必多说,那船师自然是有能耐的。
他明白少爷一番苦心。怪就只能怪自己是个火命,与少爷此回修行相冲。
习练《陆地定魂经》以来,季通通感阴阳越发灵敏。他能隐约间知晓大事发生的前兆,更能察觉煞气与邪气的存在。
二楼,那是一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季通从灯红酒绿的三楼商街来至二楼。二楼灯光昏暗。
二楼的高度有九丈左右。分成了五层。最上层都是单间,飘出来些许腥臊味。
竖梯口的地方有几个女子合力爬上来,笑嘻嘻地问季通。
“您是哪一家的大爷?怎地到二楼来了?这二楼可有屋舍?要不要让我们姐妹陪你耍耍?”
“某家巡夜。尔等不回屋睡觉,爬到此处作甚?”
“巡夜?没听说过……爬上来自然是做买卖。您若不做我们的买卖,那就放我们过去……”说着女子拿出来几个大子要递到季通手里。
季通把那女子的手推开,“某家不收贿赂。也不拦你们。某家只是巡查是否有人邪出现,亦或者匪人行凶。”
“哟。您是大英雄!哈哈哈……我们不扰您做事。姐妹们快走……”
季通把玉牌揣进胸口,一手提灯一手扶梯滑下去。那几个女子往下看了看,相互捂嘴对视。
“好俊俏的功夫哩。”
二楼四层是大厢,大厢里都是大通铺。人挨人睡着。一个精壮的汉子抓着墙上的安全绳锻炼身体。瞥见了巡视走过的季通。
他大喇喇走过去,“哪儿来的?”
“楼上下来巡查。”
此人歪嘴一笑,“巡查?这船里的水兵可是把安保活计分给了我等。怎地,您这住在上面的贵人还要下来与我等小民争利?”
季通摇头,“某家不查小偷小摸,不查口角纷争。查的是人邪作祟,查的是性命攸关。”
泼皮赶忙抱拳作揖,“失敬!失敬!”
若四层像是家畜笼子,三层开始像堆叠的笼屉。
墙板上挂着床铺。每个人只有棺材大小的地方睡觉。
有一个幽魂走过,是一个刚刚病死的老头。老头所在的笼子已经搬空了,那些人都在不远处抱着膝盖坐着打瞌睡。
孤零零的尸体卷在竹席里头。等着明日船上收尸的过来将他带走。
老头儿是肺痨死的。
与前夜抓住的那个病痨鬼有关。若放任不管,早晚这老头儿的幽魂也要变作肺痨鬼。季通拿出道兵玉牌,让阴卒上前把那幽魂拘押。
像这样的鬼,船上的修士向来不予理会。因为没有香火,若不吃人,过了头七便消散在天地间。等他吃人的时候,再去处置也不迟。除邪祟,救人命,如此功德还要多些。总比有了鬼就去抓要省事得多。更何况这样的功德一般修士也瞧不上,比不得打退了来袭海妖一根毛。
季通环视之间,听见了许多咳嗽之声。
此乃积压的病邪之气不散,侵染了乘船之人福寿气运。
他搬运气血,鼻翼贴在了人中上。不敢喘气儿。
在季通眼里,前头昏暗的灯光下似乎无数蚊虫飞舞。他身上迸发出血脉热气,烫得那些病炁嗤嗤作响。
闭气自然不能念咒起诀。他便借不来天地灵炁。从怀中翻翻找找,找出来一张小道士画的保安符,贴在胸口。
那些病炁三尺外再近前不得,季通这才深吸一口气。
往前走了几步,两个半大小子抱在一起,一个人拼命地咳嗽着。
“阿哥,我冷。”
“弟弟,我抱着你呢。不冷了……不冷了。”
此一瞬季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他走到了笼子中。笼子左右前三面有床,上中下三层。
其余人都睡着了,这么大声咳嗽这些人也不在意。只有那中铺和下铺的两兄弟还醒着。
季通探手去摸病者额头。
嘶,好烫。
他这火命之人都觉着烫,可见高烧凶猛。
做哥哥的抱着弟弟,发现伸过来一只手。赶忙小声求救道,“这位先生,快快救救我家弟弟。他太烫了,一直叫冷。我给他用水搓背都没用。”
“哪里来的水?”
那半大小子指着走廊尽头。
“你把杯子给我,我再去给你打些水来……”
“没用的……没用的……”
季通不再多言,拿起床头的杯子出屋。眯眼看去,病炁正是聚集在了那公共饮水区域。一股邪火从他心底升起,这样的病炁都不算邪祟么?船上的修士准备等到什么地步才肯下来除邪?
一个睡得迷迷瞪瞪的人,左右瞧了瞧,解开裤带便在墙角解手。而后又跑去饮水区把着水喉一阵牛饮。
拍拍屁股,那人走了。
盘踞的病炁自此又浓重几分。
季通咬牙切齿,搬运气血,快步走到那里咬破指尖,以气血画符,将病炁打散。用杯子接了水,再搬运气血,温度骤然升高。那杯子里的水咕噜噜冒起泡泡,被烧开了。
就在季通离开后,那些秽物种夹杂的病炁卷土重来,继续盘踞在饮水区之内。
季通往杯子里吹了一口气,此乃一口生气。走进笼子里头,递给那小伙子。
“喂你弟弟喝些水。”
“他越喝水便要盗汗,还会腹泻。再喝就死了。”
“信某家。这水是开水。”
那小伙子一愣,“开水?哪里来的开水?”
病者喝了些许开水后,似是终于好受了些。眉间舒展许多。
季通又让那小伙子也喝几口。他上前一手摸脉扒开病者的嘴,看了看舌苔,又看了看眼球。作为捕快,一路追匪,他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心中明白,若这小子不及时吃药,怕是活不过两日了。
但吃什么药,怎么治。季通不懂。更不会行针之术。转而他想到这是病炁入邪引起的,那有驱邪符不就好了。便从怀里掏出一沓符纸来。
少爷所赠的符纸有轻身符,有神行符,有请神符,有金刀符,有保安符……却没有驱邪符。
因为小道修为越来越高,邪祟根本不会近前……他早就不写驱邪符了。
那当哥哥的看着壮汉掏出一沓符纸,眼中闪耀着希冀的光。
“小伙子,你等等。某家身上符纸没带全,等某家上去找一张下来。”
“大爷,您快去快回。帮帮我弟弟。”
这一闹,周边许多人都醒了。看着他们,有一个男子咳嗽着上前,“兄台,也帮帮我吧。”
“是啊,也帮帮我们吧。”
季通抱拳上步环视众人,“请诸位稍等,某家去去就回。”
……
杨暮客把季通拉到了门口,“你既是要救人,该是去找郎中。来找贫道算什么事儿?”
季通怒意显现,“那二层船舱病炁积郁,郎中去了何用?去了一遍,过后还不是染病?少爷您给小的画一张驱邪符,小的下去把病炁驱散了,自然保证那里饮水之人无病无灾。”
杨暮客尴尬一笑,“你来晚了。贫道如今画不得符纸了……”
季通愕然看他,“为何?”
杨暮客遗憾地摇头,“筑基后,我再用不得俗道之法。我若悟出来什么符篆,可凭空勾勒,但不能落于纸上。”
季通顿时懊悔不已,“都怪小的,那时情急一把将符纸都扬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说着杨暮客掐诀聚来无根水,点在季通额头。“贫道暂且帮你开灵台,你自己去下头画符。有没有用,便看你自己的本领。”
待季通离去后,杨暮客瞥见了外头站着的锦旬真人。
赶忙掐子午诀揖礼,“福生无量,紫明礼见锦旬道友。”
锦旬也还礼道,“师弟不必多礼。”
“师弟我如今筑基在这方圆之内,出不去,出去便要应劫。还请师兄入内说话。”
锦旬呵呵一笑,“初见你,没甚礼数。如今却也周到的多了。你说要花刻游,可此间无花无草,不逢时节啊……”
俩人进了园子。只见锦旬真人伸手一挥。
园子变作了山中院落,高山流水,竹楼清幽。
“这也是天道宗的九景之法?”
锦旬摇头,“本真人又不是九景一脉的,怎么会开九景。这是我问天一脉的心绘本领。以心绘图,心想事成之妙。”
杨暮客翘起大拇哥,“好本领。”
“哈哈哈,你还是那般顽皮。”
看着山外大日初升。
“其实也并非无花。我那师兄俗身,种下一片花圃。冬去春来,定然芬芳满园。早一刻,晚一刻。都是花刻。”
“师弟是要与为兄讲和?”
杨暮客摇头,“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合不来的。”
“到三桃大神那里状告我天道宗,让我百忙之中过来赔礼。你到底是何意?”
杨暮客龇牙一笑,“方才我那亲随上来讨要符纸,您瞧见了?”
“瞧见了。”
杨暮客呵呵一笑,“船底修士不辞辛苦,搬运水法。致使这海上最珍贵的水源可以无限供应。他们累得不成样子,却成了命数不够之人的病理。谁错?”
锦旬眼睛一亮,“好辩术!为兄以为无错。”
“可船中之人生性不洁,该如何治理?”
锦旬也顺着他的话说道,“该是有人前去监管惩罚才对。”
“猫在黑黢黢的船舱里,与无教无道之人沟通往来。可是要大定力,好心性。这样的人,都是修士。谁去?”
锦旬嘿嘿笑了声,“师弟前去如何?”
“我上清门弟子!紫明是也!高门正法,去管人吃喝拉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