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一天,小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屋瓦,带来久违的舒爽凉意。
这凉意驱散了九月的最后一丝燥热,却无法驱散淇县城头守军心头的沉重。
天刚蒙蒙亮,值守南门的城防军卒正揉着惺忪睡眼,忽见远处灰蒙蒙的地平线上,一道蠕动的黑线正缓缓逼近。
“那……那是什么?”一个年轻军卒声音发颤,指向远方。
随着距离拉近,那黑线的轮廓愈发清晰。
——是人群!
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人群!
他们像一股蠕动着的浊流,缓慢而坚定地涌向淇县。
来到近处已经看得极为清楚,一共两千余人,扶老携幼,形容枯槁。
泥泞浸透了他们破烂的草鞋和裤腿,雨水混合着汗水、泥浆,顺着蜡黄的脸颊流淌。
有人拄着粗糙的树枝充当拐杖,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有人背上驮着气息奄奄的老人,喘息沉重......
妇孺怀中婴孩的啼哭声微弱而断续,几不可闻……
更多的人,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僵硬的腿脚向前挪移。
一股混合着汗馊、泥腥和浓重绝望的气息,随着人潮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灾民!是灾民!快关城门!!”
小队长骇然变色,嘶声大吼。
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门闩落下。
示警的铜锣被疯狂敲响。
“铛——铛——铛——”的急促声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直冲县衙方向。
让人意外的是,这次县衙的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在城门关闭的同时,告示已贴遍四门,衙役和临时征调的民夫早已待命。
在城南预先划出的一片高燥空地上,迅速搭起了简易的芦棚。
白石灰划出隔离区,浓浓的艾草烟混合着刺鼻的石灰水气味弥漫开来。
几口大铁锅跟着架起,米粥的香气开始飘散。
背着药箱的郎中穿梭在人群中,查看伤势,分发驱寒的姜汤。
手持水火棍的衙役维持着秩序,登记姓名籍贯的小吏则快速记录着信息。
整个安置过程虽显仓促,却有条不紊。
这两千余疲惫不堪的灾民,很快稳定下来,眼里重新燃起一丝亮光,暂时在这片被圈起的“希望之地”喘息下来。
然而,在这群灾民中,一双看似疲惫却异常精明的眼睛,早已将所见所闻,通过某个不起眼的渠道,飞速传递了出去。
漕帮总舵,前厅。
秦是非正对着屋外细雨出神,手中铁胆转动得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粮市的惨败和盐碱地的失算,像两块巨石压在他心头。
一名心腹脚步匆匆地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知府杜大人……先安排了这两千人?后续还有十几万灾民?!”
秦是非猛地转过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连日来的阴霾被这消息瞬间驱散大半!
他激动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天助我也!当真是天助我也!好!好一个‘陆续到来’!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压抑的前厅回荡,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疯狂意味。
“去,马上将四当家和二当家请来议事!”
巳时,长风粮铺门前已是人山人海,比昨日更加拥挤。
昨日的提前关店和粮价暴跌,让所有粮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空气中弥漫着焦躁、恐慌和一丝病态的期待。
“听说了吗?昨晚粟米都掉到一百五十文了!这还怎么活?”
“一百五?我听说城西老王家昨天傍晚急着脱手,一百四十文就抛了粟米!”
“慌什么!灾民已经来了!看见没?两千多!后面肯定还有!粮食只会越来越缺!”
“是啊是啊,昨日那是被县衙的告示吓破了胆!今天这么多人等着买粮,粮价肯定要涨回来!”
“我看未必,长风到现在还没动静,怕不是……”
“嘘!快看!鸿运粮铺挂价了!”
人群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唰”地投向斜对面的鸿运粮铺。
只见伙计正将一个崭新的价牌挂上:
收购:粟米160文\/石,小麦170文\/石,大米200文\/石!
“涨了!!”
“真的涨了!!”
“快!去鸿运卖!”
这家商铺是漕帮的,此时突然挂价收粮,这意味着秦二爷终于出手了!
人群瞬间沸腾,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疯狂涌向鸿运粮铺。
恐慌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瞬间转化为贪婪。
几乎在同一时间,如同得到了信号,其他粮铺也纷纷开门,挂出了各自的收购价:
长顺粮铺:粟米165文,小麦175文,大米210文!
万丰粮行:粟米168文,小麦178文,大米215文!
粮价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无数双渴望的眼睛注视下,开始稳步攀升:
粟米:160 ......165 ...... 175 ......185 ……
小麦:170......175...... 185...... 200 ……
大米:200......210 ......230...... 280……
仅仅半日功夫,粮价便稳稳站上了昨日长风粮铺的开市价:粟米190文,小麦210文,大米300文!
一众小商贩彻底疯狂了!
“悔啊!昨天一百八就把粟米卖了!亏死了!”
“幸好老子昨天没卖!熬过来了!”
“哎!昨天跌的时候怎么没敢抄底呢!白白错过发财机会!”
“快快快!手里有粮的赶紧出!谁知道下午会不会又……”
“别急别急,灾民刚到,粮价肯定还要涨!”
一瞬间交易量暴增,一车车粮食在各大粮铺门前交割,铜钱和银两的叮当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充满了铜臭和亢奋的气息。
漕帮总舵,消息一刻不停,如同流水般不断传入:
“二爷,粮价动了!按您吩咐,鸿运率先挂价,带起了势头!”
“二爷,万丰、长顺等几家已跟进,粟米已到一百七十文!”
“二爷,小麦势头很猛,冲上一百九十文了!”
“二爷,大米已突破二百八十文!”
“二爷,粮价已回升至昨日高点,市场情绪高涨!”
秦是非端坐于主位之上,手中那对铁胆的转动,已从最初的滞涩不安,变得沉稳、有力、富有节奏。
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紧绷的下颌线条也松弛下来。
他微阖双目,听着手下兴奋的汇报,嘴角勾起一丝从容而笃定的笑意。
随着粮价一步步攀升至昨日高位,他脸上最后残留的那点阴郁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智珠在握、大局在胸的掌控感。
灾民已至!十几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就在路上!
粮食,活命的根本,这才是颠扑不破的硬道理!
什么秦昊,什么狗屁的县衙告示?
自己不过是略微出手,这淇县终究不还是他秦二爷说了算!
一旁的余国文和孙杵,脸色也随之亢奋起来,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二爷,那金陵来的商人又在疯狂扫货了!不计成本,见粮就收!已经拉走好几大车了!”
一名掌柜进来禀报。
秦是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让他们买。有人愿意当冤大头替我们抬价,何乐而不为?”
午后,粮价在投机者的推动下,继续上冲,一举突破了前几日恐慌前的高点:
粟米:200文!
小麦:230文!
大米:350文!
这个价格像一道无形的门槛,瞬间引发了巨大的分歧和获利了结的冲动。
昨日暴跌的阴影犹在,许多昨日抄底或今日早盘买入的粮商,看着丰厚的账面利润,再也按捺不住。
“卖了卖了!落袋为安!”
“谁知道下午会不会又跟昨天一样?见好就收!”
“对!赶紧卖!”
抛售的压力瞬间增大,粮价应声小幅回落。
粟米跌回195文,小麦225文,大米340文……
市场陷入短暂的僵持和观望。
“二爷,有人开始大量抛售了,粮价在回落!我们要不要也……”
余国文看着最新的报价,神情有些担忧。
“慌什么!”秦是非猛地睁开双眼,精光暴射,断然否决:“此乃天赐良机!他们抛,正是我们吸筹之时!给我继续收!有多少吃多少!传令下去,让下面的人稳住阵脚!灾民后续大队将至的消息尚未完全扩散,此讯一旦传开,粮价只会再攀高峰!”
江书画连忙将马屁拍上:“还是二爷高瞻远瞩,早早派了人去打探虚实!”
秦是非此时异常冷静,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干扰。
在他的强硬指令下,漕帮系下的粮商非但不出货,反而逆势加大了收购力度。
巨大的买盘如定海神针般涌入,硬生生托住了下坠的粮价,使其在狭窄区间内震荡企稳。
趁此良机,漕帮在相对低位悄然吸纳了近两万石粮食。
眼见买盘力道雄厚,价格又有抬头迹象,秦是非眼中厉色一闪,果断下令:“高位出货!”
手中囤积的部分粮食被持续抛出,瞬间转化为真金白银!
一番精准的“高抛低吸”操作下来,不仅将前期的亏损悉数抹平,账面更是浮盈丰厚!
漕帮实际掌控的存粮,仍稳稳保持在六万石左右,仍然进可攻、退可守。
夕阳西下,粮市喧嚣渐歇。
最终,粮价稳稳地定格在:
粟米:200文\/石。
小麦:220文\/石。
大米:330文\/石。
县衙后衙书房内,武卫国向秦昊呈上最新的粮册:“大人,今日又购入粟米一万五千石,小麦两万石,大米一万五千石,总计五万石。算上前两日,我们手中已有粟米九万五千石,小麦十二万石,大米十一万五千石,总计三十三万石!耗银……已近七十万两。”
秦昊看着账册,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淡淡问了一句:“马长风那边呢?”
“回大人,马掌柜严守指令,今日粒米未进,粒米未出,十万石粮食稳稳握在手中。”武卫国答道。
秦昊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似乎微微松了口气。
灯火映照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只是微微眯起的双眼似乎闪着一丝寒光。
屋外,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