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杨韵抱着一沓沉重的卷宗,步履匆匆,刚从御史台值房出来。白日里写好的几封有关上官牧的劄子正躺在她怀中,墨迹已干,她却并不急着呈送御前——有些关节,还需再细细推敲。
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她下意识地将卷宗抱得更紧了些,思绪沉浸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索里。
正凝神间,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轻轻拍了一下。
杨韵心头一凛,瞬间警觉,抱着卷宗猛地侧身退开半步。御史台的身份和手中案卷的敏感,让她对任何靠近都带着本能的防备。
“杨大人。”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杨韵抬眼望去,只见沈栩安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他并未着官服,一身玄色常服几乎融在夜色里,更衬得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笼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栩安?”杨韵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眼底的疑惑更深。沈栩安此刻出现在这僻静长街,绝非偶然。“你这是……”
沈栩安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怀中那厚厚一沓卷宗,又迅速移开,落在她脸上。夜色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眸显得更加深邃锐利。
“翻墙出来的。”沈栩安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两人听清,“要动上官家,的确可以从上官牧着手,他在朝中仇人不少,你先别急着递劄子,明日上朝,自有人挑破这脓疮。”
杨韵点点头,笑道:“我正是你这个意思,昔日上官牧经手的那案子恐怕是有水分的,里面塞了他多少私仇不好说,让这些人先咬他一口,我再递劄子,便是有问题也找不到我头上来。”
沈栩安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上前一步,距离拉近了些。他身上清冽的松墨气息混合着夜风的微凉,若有似无地传来。
“案子棘手,牵涉甚广,你走的每一步都需要谨慎。”沈栩安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尤其……是事关萧相爷时。圣人虽决心已定,但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目光紧紧锁住杨韵。
杨韵当然明白。
上官牧一案,表面是查贪渎,实则是圣人削藩世家大计中投下的一颗关键石子。一旦个中有失,圣人必定会果断抽身,到时候只留下她这个没有根基的侍御史被世家诘难。
所以,她必须走一步想三步。
“这是我能拿到的东西,你带回去好好看,都是上官牧当差时的把柄。”沈栩安特地跑出来一趟,为的就是这个。
杨韵连忙收下。
“真要细查,这官场上谁敢说自己绝对干净?全看查到什么地步罢了。”沈栩安道。
“那你呢?”杨韵打趣似的接茬。
“我……”沈栩安一噎。
看着杨韵那清澈坦荡的眼神,沈栩安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微微摇头,将那份荒谬和难以言明的郁气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我也不干净。”他移开目光,回以玩笑:“怎么,礼成你扳倒上官牧之后,想拿我开刀?那我可不同意。”
“哈哈哈,动谁我也不可能动你呀。”杨韵眯眼一笑。
“我还有事,不跟你闲谈了。”沈栩安看了眼自己来时的方向,抬手拍了拍杨韵的肩膀,说:“有事我会去找你,你千万别忘沈家送信了,我怕信落入旁人之手。”
杨韵心领神会,微微颔首:“好,你保重。”
说罢,她不再停留,抱着那沓沉甸甸的卷宗转身,很快没入街角的阴影。
沈栩安站在原地,目送她消失,直到那抹身影彻底不见。
长街寂静,晚风吹动他的衣袂。
而不远处,一个隐在屋檐阴影下的身影——正是不白,将方才两人在夜色中短暂交谈的一幕尽收眼底。
他听不清郎君具体说了什么,但那相对而立的姿态,沈栩安主动靠近的距离,以及最后郎君目送对方离开的神情……
都让他心惊不已。
“郎……郎君。”
不白站出来,挠了挠头,小声说道:“若叫夫人知道了,只怕、只怕会责难杨大人。”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沈栩安冷冷道。
“可……”不白扁嘴,心道,可郎君你脸上眼中的情思实在明显,若夫人在场,只怕一眼就能辨认出个中情绪来。
不安的他提醒道:“那郎君你往后可得收着点,您那眼神——”
沈栩安的心猛地一沉。
连不白都看出来了。
他方才……竟表现得如此明显吗?那瞬间的亲近,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担忧,还有最后目送她离去时,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牵挂与不舍……竟都写在了脸上,落入了旁人的眼中?
一股冰冷的烦躁攫住了他。
他厌恶这种身不由己,更担心事情暴露之后的后果。
若是他能执掌沈家就好了。
回到沈府,意料之中,王氏还没歇下。正堂灯火通明,她手里捧着一盏茶,端坐主位。
沈栩安脚步未停,径直走了进去,神色如常地行礼:“母亲。”
王氏抬起眼,目光如探照灯般在他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他并未更换的常服时,眼神微微一凝。
“这么晚了,去了哪里?”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去了一趟东市的书肆,寻几本旧书。”沈栩安语气平淡,滴水不漏,“白日里想起些事,需要印证。”
王氏的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书呢?”
“寻了半晌,未找到合意的。”沈栩安应对自如,甚至还微微蹙了下眉,带着点无功而返的遗憾,“时辰已晚,便先回来了。”
王氏静静地看着他,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的真实。沈栩安坦然回视,眼神平静无波,只有袖中微微收紧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的紧绷。
他知道,母亲不会完全相信,但她没有证据,至少不会在此刻发作。
“嗯。”王氏终于移开视线,啜了一口茶,“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朝会。”
“是,母亲也早些安歇。”沈栩安再次行礼,转身退出正堂,步履沉稳,直到走出王氏的视线范围,那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