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程诺正在灶台检查卤肉炖煮熟烂程度,武春来找来了。
整个家里,都知道卤肉是家中经济来源,起早贪黑帮忙,唯有武春来一如既往躲懒,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仗着有赵氏在,她又可以不下厨,常常借口看顾孩子累得她腰酸背痛,在屋里躲清闲。
程诺陡然看到她起大早,还有些吃惊。
武春来先在厨房灶台巡视一圈,像个视察官员,双手背在身上,时不时点头评价,摇头提建议,看得赵氏心里往上涌起无名火。
“二嫂,今日起得挺早,来帮忙的吗?”程诺故意道。
武春来脸色一僵,随即搓揉起肩胛,摇头:“有心无力,你不知道带孩子多累,一点不比干农活轻松,珍珠盼儿正是最闹腾的年纪,时刻都得紧盯着,我是半点不敢松懈,累得我……晚上都睡不好!”
程诺勾唇浅笑。
赵氏白眼翻上天。
跟谁没带过孩子似的。
珍珠盼儿都六岁了,又听话懂事,从不给家里添乱,这样的神仙小孩难带,说出去谁信!
程诺:“是我考虑不周,既然这样,反正我以后也不用出摊了,带孩子的事交给我,二嫂接替我的活儿,早起给娘和大嫂打下手,如何?”
武春来仿佛嗓子里卡了根鱼刺,半天找回声音:“不用,不用麻烦,我都习惯了,孩子跟我亲,突然换成你来带她们会哭闹的。无非是累点,我能忍。”
赵氏刺了一句:“珍珠你生的,跟你亲正常,盼儿是四娘的女儿,你确定盼儿会跟你更亲近?”
武春来被怼得哑口无言,才想起来今天来的主要目的,不是打嘴仗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她走到程诺面前,道:“四娘,你另外找人出摊吧,我们家金玉就不去了?”
程诺一愣:“为什么?是金玉自己的意思?”
“金玉一向最听我的话,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武春来理所应当道,“她在家帮忙也是一样的,只是不跟着出摊而已,耽误不了你什么事。”
言外之意,帮工的钱你得照给。
程诺笑着摇头:“如果不是金玉本人的要求,你的提议,我不能答应。”
武春来脸色顿时不好看:“她是我女儿,她自然地听我的话。”
说话的声音有些大,门外院里的人一早听到了。
听到跟自己有关,金玉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钻进厨房。
一进来,感受到气氛不对劲,她拉了拉母亲的胳膊:“娘,出什么事了?”
武春来:“金玉,你自己跟小姑说,你不出摊了,以后待在家里帮忙。”
金玉大吃一惊:“为什么?我想跟着二哥他们一起出摊。”
武春来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跟男孩能一样吗?娘是为你好,谁家好女孩在外抛头露脸。”
“与华也是女孩子,二伯母怎么从来没说过不让她抛头露脸,”自从出摊以来,金玉跟着学了不少东西,眼界开阔是一方面,能帮到家里更让她觉得打心眼里高兴。
去年,与华跟着程诺一起出摊,金玉羡慕了很长时间。
小姑愿意给她机会,是信任她,娘怎么能剥夺她的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呢。
金玉反驳道:“二伯母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我跟她能一样?”武春来见往日乖巧的女儿犟嘴,还拿她跟顾氏比较,心里越发不痛快,说出口的话没了顾忌,“她女儿是罪奴之女,嫁不了好人家,只能靠摆摆摊子糊口,你是我的女儿,注定日后要甩她一大截的。”
有些话虽是事实,但不能说出口。
顾氏罪奴身份不假,但与君与华也是程家孙子,程父程母对待几个孩子,一向是一视同仁,从不偏颇的。
孩子们之间也是和睦共处,没有勾心斗角争强好胜的事情发生。
现在武春来的一句话,像是将孩子们分成了三六九等。
等级一出,公平难继。
武春来刚说完,金玉先冷着脸,喊道:“娘,你胡说什么!”
程母掀帘走进来,手中的簸箕抽在武春来后背上,坚硬的藤条立马打得皮肉酸疼,骂道:“懒骨头,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武春来被打得左右躲闪,但厨房就那么点大,加上赵氏有意拦住她的去路,后背被程母抽红好大一片。
程二顺在屋里修养身体,顾氏负责照顾他。
难得媳妇给他好脸色,程二顺不知多享受,恨不得伤得再重些,博得媳妇的心疼。
谁知道一大早听到武春来贬低妻子女儿的话,气得直接从床上窜起来,要不是顾寒栀按着,他就要冲出去找武春来干架了。
程二顺这才知道,过往这些年,武春来肯定没少私下里因为顾寒栀身份的事找茬奚落。
连同气连枝的家里人都能说出那番话,更何况外人。
本还想再享受几天媳妇照顾的程二顺,再也不装了,起身去衙门,寻找能立功的机会。
程父和程三虎从外面回来,听到早晨的闹剧,一个接一个将武氏数落一遍,扬言再敢有类似扰乱家庭和睦的话说出口,就要休了武氏这个搅家精。
武春来闭了嘴,不敢再提顾氏半个“罪”字,阻止女儿金玉出摊的事,也不了了之。
当天晚上,顾二顺回到家,进屋叮嘱顾寒栀几句,立马到程父程母屋里辞行。
洪水之后,不少地方盗贼猖獗,值此多事之秋,官府正缺人,顾二顺立马被派去剿匪,他是回来收拾行李的,明天就随队出发。
程母一听是剿匪这样危险的活儿,心惊肉跳:“我的儿,非得去吗?那可是不要命的悍匪,手里拿的真刀真枪。”
程二顺安慰母亲:“放心吧娘,那些不是真正的悍匪,是一帮游手好闲的流民组成的烧杀抢掠的散队,成不了什么气候。”
一听不是凶狠的匪徒,程母的心放下大半,得知这一趟至少要四五日,连夜给他准备路上的干粮。
程诺见二哥说得轻松,眉宇间依旧少不得忧虑之色,将人拉到角落里细问:“哥,你说实话,这趟到底有没有危险。”
程二顺知道瞒不过小妹:“怕娘担心,哥没说实话,确实有流民组成的散队,但这样的活儿哪轮得到我。”
早被那些有关系,又怕死的官兵抢了,剩下的要不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要么是有生命危险的。
他此次的任务,是去北边讨伐一伙儿在山上盘踞已久的盗匪,这伙贼人年前被官府围剿过一次,死伤惨重,剩下的逃往山上休养生息,原以为不会这么快出山,许是两场天灾,他们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已经连着枪杀两个村庄,死伤人数过百。
官府发布告示,但凡能顺利绞杀贼首的,官升一级,赏银二十两。
奖励丰厚,即便有生命危险,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报名。
程诺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遒劲有力,不是下地干活的料,天生应该为沙场而战。
可他是她的亲人,不求亲人大富大贵,只求平安顺遂。
“哥,你会功夫吗?去杀敌跟抗洪不一样,需要弓马娴熟。”程诺不记得程二顺会武。
程二顺龇牙一笑,进屋后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两张弓。
程诺接过程二顺递过来的弓箭,纯木锻造,很是精细,看上去一点不比店里卖的差。
“你自己做的?”
程二顺点头又摇头:“别人给的图纸,我照着做出来的。”
“还有一个给谁?”程诺问。
“是我的。”
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
十七走上前,将弓箭从程诺手中接过来,“我跟二顺兄弟一起去。”
程诺眼睛微张:“你也从军了?”
程二顺替十七答道:“没有没有,他没有户籍,官府不能入册,只能当编外人员,我给做了保,官府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查得不严,很顺利就通过了,只是奖赏没有正式入伍的人多,没有功勋,奖励也得减半,好在会有点额外补贴。”
十七的功夫程诺虽没见过,但能在战场上创出名堂的,肯定差不了,有他在程二顺身边,她能放心不少。
程诺:“你们等一下。”
说着,她进了屋,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不少东西:“这两瓶药是金师傅给的,说是上好的金疮药,还有这个包你们拿着,里头有些急救用品,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金师傅就是程诺前些日子救下的老头,如今正跟何大夫住在一处。
据说何大夫强烈要求对方留下,并缠着对方每日问东问西,钻研医术。
程二顺托着黑色包,找半天没发现怎么打开。
程诺从左向右拉开拉链,露出里头的物品。
程二顺还在吃惊“撕拉”一声顺滑的开包动作,十七已经被包里的东西吸引。
程诺一一解释东西的用途:“这是弹性绷带用来固定包扎伤口,这是止血粉,若遇上较大伤口可以用来止血,功能和金疮药类似,剩下的是剪刀、镊子,哦,还有,这些药丸的作用我一一表明了,用的时候注意些不能过量使用。”
十七望着巴掌大盒子里装着的五颜六色的药丸,用一种不知什么材质的东西密封着,背面是刚写上去的字。
程二顺早习惯小妹时不时拿出些没见过的东西,比如药丸,外人见了或许会新奇,程家人早见怪不怪。
十七入乡随俗,也没多问,将包裹塞进行囊中,跟程二顺一起去衙门集合,一人一匹马,一个包裹,一张弓,剿匪去了。
儿行千里母担忧,程母从这天开始,时不时站在巷子口张望,生怕错过程二顺的消息。
洪灾退去,几个受影响严重的村落,终于露出原貌,只是往昔的热闹不再,肥沃的庄稼的土壤流失,好几年长不出庄稼。
茅草土坯做成的农舍,大水一过,只剩下些许七零八落的支架,证明此处曾经树立着一户几口之家的栖身之所。
大梨村,只有贵叔贵婶家的青砖瓦房伤害最轻,依稀能看到先前的框架,修缮过后,继续住人没问题。
官府的人进村统计受灾详情,最后给出集中解决村民日后生存的方案。
关于土地,村民可以选择以租赁的方式,先去镇上富户家打工,获取米粮和铜板,或者搬迁到其他没有受灾的村落,那里有闲置的荒田,只是距离稍远,意味着需要背井离乡,不能在大梨村生活。
第三种方法是开荒,鹿山没有遭受洪水的侵蚀,土壤营养丰厚,只是开荒需要动用大量人力物力,以百姓现有的情况,需要官府的资助。
相较于前两种方法,大梨村的村民更偏向开荒,老百姓一辈子就靠土地过活,给别人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背井离乡又舍不得。
这段日子,大伙儿虽过得苦,却在相互扶持中,感受到同舟共济,守望相助的重要性,一村人的感情比起以往更浓厚。
“我宁愿开荒,也不要去别的村子生活,祖祖辈辈扎根在大梨村,我死了也是要葬在村里的。”
“落叶归根是农民的习性,我有信心大伙儿能开荒成功,无非是累点、苦点,我们连暴雪洪灾都度过了,还怕这吗?”
“说得对,我支持去鹿山开荒。”
“我也愿意去!”
官府的人统计完,回去商议一番,最后由秦臻杉决定,给开荒的村落分派农具和米粮,并从其他村子调派愿意帮忙的人手,给与一定的报酬。
报名的人数不少,开荒工作很快如火如荼展开。
程家没有要耕地,程大壮和程三虎依旧回村帮村民开荒,大伙儿很感激程家人的救命之恩,对他们十分恭敬。
程村长经过两场天灾后,劳心劳力,身体大不如前,两日前辞去了村长的职位,由儿子平安接替,并让程父监管村落各项大小事宜。
平安遇事也会先找程父商议,村中各大小事项,大部分时候全是由程父拍板完成。
几日后,朝廷又颁布了一项新法令。
废除里坊制。
意味着临街建立的屋舍可以推翻围墙,将生意开到街道上。
此令一出,榴花巷临街的屋舍价格翻了好几倍,立马有住户挂牌,要高价租出去,价格更是一天一价,上涨的速度惊人。
若是租住在此的百姓,房主要么涨租,要么将她们挪到其他不挨着街道的屋舍居住。
一时间,榴花巷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哈哈哈,程姑娘,你真是我的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