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诺这才松了口气。
见小姑回来了,孩子们的心思也不放在背诗上,拉着她询问这两日的经历,在听到她说教大伙儿在鹿山上安营扎寨,夜宿雨棚的时候,程云和与君眼里闪着光。
“听上去好有意思,我也想去,小姑,你下回什么时候走,带上我一起吧。”
“等洪涝来了,你就不会觉得住在外头是有意思的事了。”程诺戳他的脑袋。
与君问:“真的会有洪灾吗?咱们住的地方安全吗?要不我们也去山上避难吧,洪水总不会蔓延到山上。”
程诺摇摇头:“不用,榴花巷的整体地势偏高,若连榴花巷都保不住,整个清河县都得覆灭了。”
“可我怎么看巷子里到处都是积水,洪水还没来呢,已经淹到小腿肚了。”程云嫌弃地朝窗外瞥了一眼,污浊中混着杂物的淤水里,隐约可见不少耗子尸体。
是排水系统不合理,造成淤泥堵塞,改一改底下繁复的管道就行了。
程诺:“二嫂,我二哥呢?”
她当初选择上山跟村民待在一处,提前规划好家中人员安置。
程二顺心思机灵,程三虎力大无穷,有二人镇守在家,她在外才能安心。
顾寒栀道:“昨日府衙下发文书,榴花巷每户人家要出一个劳力,到城外搬防洪麻袋。”
与华眼眶红红:“小姑,你不知道,麻袋可重了,爹回来的时候肩膀上全青了。”
与君咬牙切齿道:“那些人根本不给休息时间,除非家里有人肯替换,不然就得一直在位置上干到倒下。”
程诺眉心微皱:“没有青壮年劳力的家庭怎么办?”
顾寒栀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那就妇人上,但也有例外,比如后面那户,因为家里出了个举人,官兵睁只眼闭只眼,还有那位,有孕在身,加上跟官府关系好,官兵以礼相待。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实在不想受罪的,只能拿钱解决,你知道的,这年头,钱能让人死,也能让人活……”
屎到临头,开始找茅房。
衙门的人早干什么去了。
什么搬运泄洪麻袋,不过是官员让老百姓替他们的贪腐擦屁股,他们也知道一旦洪水来临,脆如纸的堤坝不堪一击,这时多囤点麻袋,能扛一时是一时。
实在最后抗不下去,上头归罪下来,他们也能说,尽力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说话间,程二顺回来了,程三虎休息完,准备去接哥哥的班。
程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沟渠图,道:“三哥,别去了。”
程三虎不解:“不行的,官府的人凶得很,不去会上门抓人。”
程诺晃晃手上的图纸:“二哥,你把它交给官府,没人会再来催咱们抗麻袋。”
程二顺翻开看了两页,眼神由疑惑转为震惊,接着是狂喜,最后又掺杂了些惋惜:“这么好的东西,真要白送给官府吗?多可惜,若是放在平日里,没准还能得到府衙不少奖赏呢。”
他们这两天扛麻袋,连午膳都是自备的,可见官府穷到什么地步。
程诺笑道:“不可惜,二哥你想,若真是太平盛世风调雨顺,这幅沟渠图最多被压在知县老爷案牍底下,难得见天日,而现在不同,县太爷正为怎么疏通淤泥愁得焦头烂额,我们此时献计,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不会驳回的。”
程二顺心里一喜,几乎脱口而出:“那能不能用这个换你二嫂他们的自由身?”
程诺静静望着他:“若可以,我一早拿出来了,何必留到现在。”
程二顺扯出一抹苦笑:“是我妄想了,罪奴枷锁难解,我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
到底多大的功劳,才能抵消罪奴的过错。
这问题太难,远超程二顺过往认知。
之后,他按照程诺交代的话,到衙门献上了沟渠图,衙门师爷一瞧,当场喜上眉梢,不仅同意免去程家人的劳役,甚至减免了程家三年的税收。
只是现如今地里庄稼全死了,这项福利反倒成了空口支票,没什么意义。
很快,有成批的瓦匠工匠在镇上各处疏通改善起排水口,困扰榴花巷多日的积水问题,终于得到纾解。
程诺前往鹿山前,再次将女儿叫到屋内。
小盼儿长高了,如今已经快到她大腿位置,扬起小脸瞧着她,眼神里依依不舍:“娘,你又要走了吗?这回能不能把盼儿带上?”
孩子待在身边,她时刻看着,会不会梦里的情形就不会发生。
一瞬间,程诺心动了。
可理智最终占据上峰,榴花巷比鹿山安全,冰雪消融,正是野兽下山寻食的关键时刻,真乱起来,她未必有能力护小盼儿周全。
能有挡风遮雨的瓦片,比栖身茅屋草舍强得多,更何况还有亲人傍身。
除非有心人故意扰局,程诺想不出盼儿丢失的原因。
想起昨日阿花婶子的话,程诺蹲下身,将小盼儿头顶的两个啾啾整理好,问道:“盼儿最近是不是见到从前认识的人了?”
小盼儿歪着脑袋,眨眼思索,随即点点头:“是的。”
“是谁?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小盼儿鼻腔哼了一声,双手叉腰,小脸皱成一团,似是十分生气:“是从前住一起的坏女人,她让我回家偷粮,还骂我是没爹要的小野种。”
孟家没粮了?注意打到小盼儿这个被孟家抛弃的女儿身上。
当真可笑。
听到这话,程诺安心不少,她生怕孩子太小,分不清善恶,被孟家人用亲情捆绑,三言两语着了道,骗了去。
若只是骗吃骗喝还好,若是藏着别样心思,她决不能允许。
“那我们盼儿有没有骂回去?”
小盼儿一脸骄傲:“当然有,我让她滚远点,不许再来我家,不许再来找我。”
程诺笑眯了眼:“真棒,不愧是我女儿,对付这种不要脸的人,不能心慈手软,但盼儿,还有一点你要注意,你还是个孩子,是个谁都能拿捏的小不点,真的遇到危险的时候,光嘴巴厉害是不行的,我们得动脑子。”
小盼儿不解,睁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她。
程诺站到女儿面前,两人以面对面的姿势站立。
程诺问:“盼儿,如果有人打你怎么办?”
小盼儿不假思索:“还回去。”
“那如果对方比你高,力气比你大,怎么办?”
小盼儿歪头:“找二哥,找舅舅们。”
“那哥哥和舅舅们都来不及救你呢?”程诺设想的是极端条件下可能遇到的麻烦,语气跟着严肃起来,“我教你一招,看好了,如果对方是从背后揪你头发或掐你脖子,双手反扣住,转身抬脚用力踹;如果对方是从对面推你,你像娘这样……”
程诺一步步示范动作,又拉着小盼儿演习几遍,还是觉得不够。
孩子太小,真遇上成年人,即便技巧学得再多,力气上还是差一大截。
程诺干脆从空间买了瓶防狼喷雾,个头小,威力却大,平时藏在袖子的口袋里,别人察觉不到。
“娘给你的东西,贴身收着,片刻不能离身。平日里最好不出门,非要出门一定要跟在大人身后,发现不对劲立刻找人求救。”
小盼儿学会防狼喷雾的使用方法后,连连点头:“知道了。”
程诺又去叮嘱程母几句,特地提到梦中小盼儿丢失的事。
程母听到一阵后怕,抱紧外孙女:“我会时刻盯着她的,你放心。”
程诺确定没有遗漏,才惴惴不安上了鹿山。
时日转眼到了下暴雪前夕,飞虹渡和十月桥之间的大坝,是在暴雨第二日坍塌的,那时候官府已经做出决定,舍弃云溪村和灵水镇。
鹿山上。
大梨村的百姓正各司其职,准备午饭。
以十七为首的猎户族,在山上设陷阱,收获颇丰。
贵婶带领的捕鱼组,正在溪水边用竹筐拦截鱼,抓到一两条小鱼,也能高兴半天。
剩下的小孩子懂得辨认野菜的,上山挖野菜,懂药理的何大夫带着剩下的那些专门寻找草药,最好是既能吃又能用的那种,比如葛根、野生木槿叶……
营地里留着十几个男人看守营地,最里层的是看顾幼童的妇人,防止有野兽攻击,或者是别村逃难的人,想趁机偷鸡摸狗。
就在昨天晚上,巡逻的人还抓到一个鬼祟的身影,一开始以为是外村人,后来火把一照,才看清是高家老二的女儿,高娟儿。
高家不愿意上山,死守村子的消息大伙儿都知道,看到落单的高娟儿很是奇怪。
本想派人把她送回去,没想到她死活不肯走,只一味说要找程四娘。
最后没办法,贵婶先将她安排进妇人的营帐里。
程诺来时,还带了许多生石灰,洒在营地外围,可以防止蛇虫鼠蚁侵扰。
见有人随处在草丛中大小便,意识到忘了建造便溺池。
立马叮嘱大伙儿挖深坑,每日用草木灰覆盖,以后便溺处分成两波,一处在北面,一处在南面,男女分开,不能串用。
吃完午饭,十七找到程诺,二人围着营地一圈走动,将这两日种种复盘,就当是巡逻了。
二人并肩走着,程诺突然发现他好像又壮了不少,再也没了初见时小鸡仔般瘦弱的模样。
“不错啊,我们家将你养得挺好的。”
程诺声音染上笑意,精神崩了几天,现在一切准备好,心中反倒没那么慌张了,就像之前的雪灾,他们有充足的准备,不就平安度过了吗?
十七边走边收集地上的鹅卵石,他白日里做了几个弹弓,可以用来击退野兽,闻言跟着笑出声。
“你笑什么?”程诺问。
十七眉眼舒展:“想起刚见你的时候,你在赶猪,当天晚上我就梦到你了。”
程诺脚步一顿,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声音有些结巴:“你也太直接了吧……”
十七疑惑地抬起头,见面前人眼光闪闪,好似比头顶上的星辰还明耀。
程诺好奇道:“那你梦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十七想起那个刻骨铭心的梦,“梦里你骑在猪身上,闯进我房里,手里挥舞着杀猪刀,出手利落砍掉一只猪的脑袋,转过身幽幽望着我,说……什么活儿都不干的人,还想吃肉吗?”
程诺:“……”
梦到她骑猪她忍了,为什么梦里的她听着像个抠门的悍妇?
程诺气笑了,后槽牙咬得吱吱响:“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我没给你肉吃吗?你这一身腱子肉从哪长出来的?平白无故变出来的不成?”
十七见她脸色不好,忙解释:“没有没有,那只是初印象,谁让你见我第一面就扒我衣服……”
扒衣服?
程诺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搜寻到零星半点印象,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当时怀疑十七的身份,想看看从他身上能不能找到线索。
即便是现在,她依旧觉得眼前人,身份不一般。
说起这个,程诺顺势问出口:“你身上的那些伤哪儿来的?要么别说,要说就别拿谎话哄人,我也不是很想听。”
看眼前女子转过头傲娇的模样,十七一直紧紧关闭的心门,在今夜仿佛被四下荡起的微风扰乱,缓缓张开口。
“伤很多,你想先听哪一个?”
“那就先说后背上的鞭伤吧。”程诺拿眼睛觑他。
十七:“鞭伤是父亲打的,他觉得我不听话,总忤逆他。”
程诺震惊得张大嘴:“我还以为你仇人动的手呢,亲父子多大仇啊?”
她见男人眼神暗沉,没有继续问鞭伤,反而问起腰腹位置的剑伤。
“哎~这几刀确实是仇家干的,差点要了我的命。”男人神色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程诺皮笑肉不笑:“你干什么事了,仇家招招要你命,挖人家祖坟了?”
十七眼皮一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差不多吧,年少时一腔热血去参军,也算闯出点名堂,动了一些人的利益,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杀人老母。我跟他们之间横亘着血仇,可不得要我命吗?”
“你还当过兵呢,”程诺眸光微闪,“到什么位置了?百户?千户?”
十七张了张嘴,不确定是否要将实情告知,万一给程家人带来麻烦,那些人的手段太阴狠,他不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冒险。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程家人划入家人范畴,再看他的亲生父亲,现在没准正跟那对母子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吧?
什么是家人?骨肉相连血浓于水未必盼你好,萍水相逢同舟共济或许才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