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河,竹楼二楼。
灯房中,案桌前,巫相和一手托着盏精美的莲花灯,一手执笔为其上色。
而案桌对面却呈现一方水镜,水镜中,白衣粉裳的男子双眸微阖,盘坐于盛开的合欢树下,墨绿长发由乌木簪半束,白绿渐色流苏耳挂自肩上垂下。
此人正是命缘司少司缘——华舟澜。
二人开着通讯水镜,却一人打坐一人画灯笼,各行各事。貌似经常这么做,两人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巫相和手中莲花灯画了一半时,华舟澜朱唇虽未启,可空灵的声音却清楚地在灯房中响起。
“四日前已派人赶来,应当在这两日抵达。在此期间,流景之事便有劳你留心。”
巫相和注意力全集中在莲花灯上,眼神都没分华舟澜一个,但嘴上不忘道:“ 多年不见,少司缘突然来访,怕是不单单为此事吧?”
堂堂命缘司少司缘,突然找上他,他可不觉得对方是闲得无聊,特意来找他唠嗑。
目的被挑明,华舟澜便直言道:“凡人界灵气稀薄,你去了那么久,打算何时回来?”
闻言,巫相和眉头微挑,手中笔一顿,随意应道:“……不急,这里的事……还没处理完。”
水镜中,华舟澜抬眸,墨绿瞳眸妖异非常,乍看清透明亮,再看却又似幽渊。
风,轻轻拂过,粉绒的合欢花自空中飘落,落在华舟澜发间、手心。
牵缘丝在指尖消散,华舟澜没多问巫相和所行之事进展如何,只道:“婆娑河事了之后,便莫要多留,你与此地……命途相克。”
“命途相克”一词落入耳中,巫相和终于抬起眼皮,直视华舟澜,眼底带着几分深思。
顷刻,他抿唇,却是轻嗤一声,沉声道:“……少司缘一卦,可谓价值连城,万金难求啊,在下一介散修,可付不起您的卦金。”
面对这般客套疏离的语气,华舟澜却淡然轻笑,“阿错若如此芥蒂,那便当是我给流景支付的诊金罢了。”
“华舟澜……”不知哪个词刺激到巫相和,画笔“啪”地被他拍在桌上,“还诊金,你真当我是神医呢!”
都知道他的情况,还非要提这种要求,当真烦死了。
“南流景那病,可不是一天两天堆就的,我可治不了。待人回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别赖我身上。”
话落,他直接挥手撤下了水镜,压根不给华舟澜回话的机会。
“多管闲事的华舟澜,还笑呢,等麻烦到你身上,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巫相和不禁暗骂几声,烦躁地放下莲花灯。
抬眸看向屋顶那点点星光,看着看着,他不禁失神。
良久,他方才回神,眼帘轻阖,回想华舟澜的话,却是不以为然。
“命途相克?我都在这待了二十五载,也没见哪里不合!”
然,他心中反驳之语刚起,屋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前辈,有客来访。”拂厄的声音传来。
“有客来访?”
巫相和眉头一挑,心绪不禁有些复杂:难不成真被华舟澜算中了,怎么有点不安啊。
巫相和疑惑起身,打开房门便远远瞧见竹楼外的栈道上的两熟人。
栈道上,江夜雪阴沉着张脸,左手抱住右臂,而青裳之下缠绕的绷带已然渗出道道血痕。
江夜雪觉得自己最近简直倒霉透顶,上午刚被发疯的南流景折断手骨,下午又被疾驰而来的马车撞个正着。
他也不知该反省他反应快还是反应慢了。
说快吧,马车行驶的声音那么大,他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避让,最后等其贴上来,还用受伤的右手格挡。
说慢吧,他竟然还能在马车撞上来时知道躲避,没被撞到河里去。
无缘无故经这一遭,江夜雪刚被压下去的火气“腾”地又冒出来。
欢儿也很窝火,本来赶车就急。那条路就那么大,前面还慢悠悠走着一个人,她喊了好几次都没反应,要不是她勒马勒得快,那人哪还能全须全尾站着。
欢儿气冲冲跳下车,正欲理论,可马车中传出压抑的咳嗽声,生生让她止住即将脱口的质问。
“欢儿,咳咳咳——”
欢儿气鼓着张小脸,狠狠瞪了眼江夜雪,转头担忧地去扶高绥下马车。
许是马车颠簸,高绥此时的脸色更显惨白病重,失去血色的唇上残留着擦不净的缕缕血丝。
高绥扶着欢儿的手臂,目光落在江夜雪渗血的绷带,歉意道:“这位公子,方才实在对不住,是我急着赶路,才让小婢失了分寸。公子可要寻医,在下原支付所有费用。”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木板上,晕开一朵朵诡异的红梅。
来自一步三咳血的病秧子的真挚歉意,江夜雪咬了咬牙,又一次压下心中怒火。
“不必,我也并未受伤。”
江夜雪淡漠扫视过面前的主仆二人,出声回绝。对方都已诚心道歉,他也没必要再追究,若要追究,他其实也有责任。
转身离开时,恰巧对上高绥温和笑颜,为此,江夜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倒不是因为对方容颜出众,而是从那双眸中,他看到了同类的影子。
此人,……有点意思。
江夜雪不知,高绥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凤眸微眯,唇角的笑意也多了几分深思。
“哼,什么人嘛,明明就是他不知避让……”欢儿小声嘟囔。
“欢儿,不得无礼。”高绥出声制止,视线却随江夜雪的身影落在栈道尽头的竹楼上。
示意不用欢儿搀扶,高绥扶着栈道上的扶栏,步步朝竹楼走去。
欢儿嘟着小嘴,绞着双手,快步跟上高绥,“好嘛,我也有错,是我莽撞了,公子,对不起嘛。”
巫相和便是远远目睹了这段小插曲,而后他视线便全落在了,走在江夜雪身后的那病弱人影上。
蓦地,站在巫相和身侧的拂厄只觉肩上一沉,难以抗拒的威压突然出现,他直接被压得半跪在地,一向麻木的眸子因震惊而有了片刻的裂痕。
拂厄os:前辈,您这威压释放得也太突然了吧。
而下一刻,他身上的威压又骤然消失。
“不好意思,没控制住。”
巫相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拂厄怀着满心疑惑抬头,只见巫相和冷着张脸,双肘撑在扶栏上,看似姿态随意,可却不怒自威。
起身,拂厄的视线不由得好奇落在,引发巫相和如此失态的缘由上。
抬眼望去,只见来人姿容极佳,眉眼间英气与柔媚交织,虽病气缠身,却也难掩满身风华,叫人挪不开眼。
与南流景的傲然仙姿不同,高绥却有着与江岁新极为相似的亲和温润,有着亲人的烟火气。
竹楼传来灼热视线,令高绥下意识抬眸,当看清视线的主人,他脚下的步子蓦地顿住,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
两人视线对上,巫相和笑了,可眼角眉梢尽是讥诮:“小舍寒苦,哪当得起国师大人屈尊,您这金贵之躯吹不得风见不得雨,怎不好好在西蜀金殿里养着?”
嘲讽带刺的话语,高绥未动颜,欢儿却是先怒了,“大胆!我家公子纡尊降贵来访,你竟敢如此无礼!……”
然话音未落,高绥却抬手轻按在她肩头,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欢儿,不得放肆。”
巫相和淡淡瞥了眼欢儿,笑得更肆意,音色也愈发冷,直接下了逐客令。
“寒舍清幽,可承不起国师金尊玉体,国师大人可莫脏了这方清净地。\"
“你!”欢儿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可瞥见身侧一脸平静的高绥,她到嘴边的怒斥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能攥紧拳头站在原地。
面对两次冷言嘲讽,高绥仍旧没有动容,只是抬手对巫相和行了一礼。
“公子!”欢儿惊得瞪大眼。在她印象里,自家公子除了君王从不向其他人行礼,这人究竟有什么来头?
“呵”,对此,巫相和却只是冷嗤,“……高绥,有意思吗?”
高绥抬眸对上对方挑衅的视线,没什么反应,只道:“不归陵,是你带走了他们,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巫族全族阴魂。
“他们?呵——”巫相和面上带笑,眼底却闪过一抹杀意,“他们……不都死了,国师大人不是最清楚的。他们,可都是被你亲手推向地狱的。”
往事再度被提起,高绥抿唇,唇角已有血液溢出,“何错……我来此,并不是与你争论这些。”
巫相和也丝毫不让步,“高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态度!”
江夜雪原本不想掺和此事的,可高绥开口提到的“不归陵”一词,让他原本要回自个房间的步子顿住。
不归陵之事,乃他和南流景亲为,原以为此事就那般了结,没想到竟还引来了西蜀的兰陵国师,这倒是让他来了几分兴趣。
巫相和:“高绥,旁人不知你做了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我是应他不对你出手,但我的忍耐也有个度,别逼我亲自动手赶人,闹得难看。”
话落,他直接转身要回灯房。
“咳咳咳——”,高绥竭力压抑喉间的瘙痒,可还是咳个不停,口中的铁锈味越发浓郁。
他眉眼间本就有着女子特有的柔美之气,又加之这身病气,显得他更加憔悴可欺,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公子,您当心身体……”
欢儿心中着急,可对此却也没有任何办法,杏眸中满是心疼。
就连拂厄见此,木然的神色中都有了动容。
而巫相和仍旧冷着张脸,不屑轻嗤:“呵,这般会演,不去做戏子,还真是可惜了。”
咽下口中腥甜,高绥抬眸盯着那道背影,抓住扶栏的手青筋暴起,额间尽是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何错,让我……见他!”
“滚——!”
“慢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闻声,巫相和刚跨进灯房门槛便停下了步子,侧目看向另一道声音的主人。
只见何不归缓缓走出二楼阴影处,望向高绥的眼一眨不眨,面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兴味。
巫相和眸色一暗,沉声道:“如何,你还想与他有牵扯!?”
这番话,带着令人不适的质问。
何不归回眸,却是灿然一笑,“这不是‘阿错’什么都不愿与我说嘛,现如今关键人物都找上门了,我总得好好问问。”
“阿错”二字,他故意拉长的音调,带着暗含深意的缱绻。显然这场对峙,他一直都看在眼里。
原来,巫相和不是巫相和,而是何错。
对此,巫相和,哦不,应该是何错未发一言,只冷冷看向何不归。
而在何不归出现的瞬间,高绥瞳孔骤缩,视线立马落在他身上,扶着木栏的手指骤然收紧,木栏在掌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高绥望着那张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熟悉面容,喉间再度泛起铁锈味,是比往日任何一次咳嗽都要灼痛。
眼前模糊一瞬,高绥再次看去,却见何不归消失在竹楼,转眼竟出现在他面前。顿时,他呼吸一滞。
何不归仔细打量着眼前病弱之人,眉眼舒缓,缓步靠近,唇角笑意似带着初春融雪的温度,
“我识得你,你便是年年来我坟前一待整天,却安安静静一句话不说的病西子。身体不好,其实不必年年来的。”
“诶,你年年来看我,可是因我们旧认识?”
“我还好奇,你是如何发现不归陵之事的,原来你就是兰陵国师高绥啊。如此,那倒是不奇怪了。”
何不归一连好几句,离高绥也越来越近。
两人身形原本相差不大,可高绥因着多年病痛,如今再与何不归对上,竟显得格外单薄脆弱。
高绥没有回应,他呆滞地望着眼前人眼底流转的陌生与探究,脑海忽地浮现他及冠那年,他们在天水一的初见。
少年将军血战归来,甲胄未卸,不顾一身伤,艰难将他从死人堆里扒出,口中不停安抚着“兰陵别怕”。
此刻同样的面容近在咫尺,可却再无往日情义。
“相和……”他踉跄着向前半步,可临了却不敢触碰眼前失而复得之人。
颤抖的指尖悬在何不归衣角,最终无力垂下,“真的是你……对不起。”
那声“对不起”还未落下,他喉间腥甜又又又一次翻涌,猩红血沫溅落在何不归藏蓝色袖口,绽成狰狞的梅。
何不归望着手背上的温热,眉峰轻挑,下意识地上前,抬手扶住对方不稳的身形。
记忆深处传来金戈铁马的轰鸣,却始终拼凑不出眼前人苍白面容下的故事。
“你身体不好,不宜大喜大悲。”他的声音混着风掠过高绥耳畔,却在触及对方滚烫的泪水时,有了片刻的凝滞。
然而回应他的,唯有眼前人的突然靠近,两人撞了个满怀。他肩上忽地一沉,手背上传来的一抹温热,让他沉寂的心有了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