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学子开考宴,乃皇家于科考前三日设下的盛事。
一则为天子得以亲见天下才俊,二则使朝中显贵预先察验学子优劣。故而赴宴之人,非饱学宿儒,即早负盛名之士,更不乏有高门显贵暗中扶持者。
世人皆知,科举之路,笔试不过是个开始,那最终的名次排定、授官分派,才是重中之重。这开考宴上的一言一行,皆干系重大,说不准因这初次相见的印象,便能定了日后能否留京为官的命运。
也正因如此,各地学子早早便奔赴长安,或登门拜谒,或着文立说,只为博个好名声。
须知科举之试,自踏入长安城起,便已悄然开场。
这日天还未大亮,杨炯便被杨文和唤起身来。父子二人穿戴齐整,缓步往皇城而去。
杨炯揉着惺忪睡眼,望着天边刚泛起的鱼肚白,忍不住嘟囔:“老爹也忒心急了些!那曲江宴要到隅中方才开场,真正用膳还得等到午初,何苦这般早便扰人清梦?”
杨文和闻言,回头瞪了他一眼,抬脚便往府门外走去,口中数落道:“你若少在外头招惹些莺莺燕燕,我也不必整日为你这些风流账劳心费神!”
杨炯听了这话,脚下一滞,忙紧走几步追上杨文和,赔着笑脸试探道:“老爹这是说的哪里话?莫不是哪个儿媳妇惹您老人家动气了?”
杨文和气得胡须都跟着颤了几颤:“你倒会装糊涂!可知那耶律南仙在大辽为助耶律倍登位,大肆杀伐,又勾结箫奕收拢部族,生生将你塑成他们的死对头!如今厉兵秣马,就等着寻个由头南下犯境,你还有心思在这儿打哈哈?”
杨炯闻言,漫不经心耸耸肩,掸了掸袖口道:“老爹且宽心。耶律南仙最是精明不过,她拿我背锅时,我便料到有今日。外头有个强敌,倒省得内耗,正是收拢人心、稳固局势的法子。她若真敢在此时轻举妄动,岂不是将大辽往火坑里推?”
杨文和一边朝街边行礼问好的贩夫走卒点头示意,一边沉声道:“你倒说得轻巧!可这表面太平能维持几时?民愤如潮水,一旦决堤便再难收束!到那时,你们就是想拦都不一定能拦得住!”
杨炯垂首沉吟良久,忽而抬眼望向父亲,目光中透着几分笃定:“老爹,儿近来日夜琢磨此事,倒生出个想法,与其等那民愤如野火燎原,不如从根子上掐灭它滋生的苗头。”
杨文和脚步微顿,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杨炯:“说来听听。”
杨炯整了整衣襟,言辞恳切道:“依儿看来,民愤滋生无外乎两个缘由:一则消息不通,二则舆论划一。先说这头一桩,耶律南仙若想振兴大辽,势必要与周边通商。可她周遭三国,大华、金、西夏,哪一处不是咱们的人?待三国商队往来如织,她便是想封锁消息,也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稍作停顿,继续分析:“况且大辽本就是多民族混居之地,民间声音繁杂,哪能轻易拧成一股绳?再说朝堂之上,我与箫崇女、忽兰书信未断,这二人野心勃勃,与耶律南仙貌合神离,各怀心思。耶律南仙想独揽话语权,谈何容易?”
“她也知其中难处,故而大开杀戒立威。” 杨炯冷笑一声,眼中闪过讥诮,“可她却不明白,个人威望岂是靠杀戮便能树立的?更何况,不少人都清楚她兄妹才是谋逆主使,这般行事,反倒折损了自家统治的根基。”
杨文和捻须颔首,却仍存疑虑:“这些不过是谋划。若遇突发变故,又当如何?”
杨炯挑眉,眼底闪过狡黠笑意:“父亲莫要忧心!辽国西北有李潆,东北是完颜菖蒲,漠北将来还会有耶律拔芹,这可都是您老的好儿媳。耶律南仙若敢南下,这三位少不得要在她后院放火,到时候大辽怕不是要被瓜分殆尽。”
杨文和又好气又好笑,点着杨炯的额头道:“你这混小子,总算还有几分算计。既然你心中有谱,我便不再多嘴。只是那高丽公主,你究竟作何打算?”
“王槿?” 杨炯漫不经心地踢着石子,“她若想在江华长住,便由她去罢,总不至于叫她缺衣少食。”
杨文和轻叹一声,见街边有胡饼摊,便要了两碗羊肉汤、四个胡饼,坐下后道:“你莫要小瞧了这姑娘。她聪慧过人,不过几日,便将你在江华港的经营之道学得通透。如今在高丽东海岸建了蔚州港,与江华港南北呼应。若我们愿意,随时能将高丽一分为二,掌控其最富庶的南方。”
他夹起一块胡饼,掰碎了泡进汤里:“她这招棋下得妙,你发展西方港口,她便在东方另起炉灶,又占着地利之便,逐步向南方海岸扩张。照此下去,怕是不久便要与我们对上了。”
杨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她不过是个流亡公主,平日里吃穿用度都要靠我们接济,哪来的银钱造船?又哪来的人手建港?”
杨文和舀了勺汤,不紧不慢问道:“你可曾给过她银钱?”
杨炯愈发困惑,挠着头道:“从未给过!不过随手送了她一把压裙刀罢了。”
杨文和望着儿子,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可不就是那把压裙刀?她就凭着这个由头,从江华讨了银钱去。”
杨炯一听,急得直跺脚,怒喝道:“安仲夫糊涂!一把刀也能由着她哄骗?这不是胡闹么!”
杨文和递过一碗羊汤,吹着热气道:“行啦!你明晓得压裙刀乃是赠予未婚妻之物,偏生要送与她。那姑娘拿了刀去,只道自己衣食无着,仲夫能如何?
他自幼在相府长大,你母亲将他视如己出,见着你‘未婚妻’落魄,岂能坐视不理?外人面前,他若不接济,传出去岂不让人说他仗着恩宠、薄情寡义?那王槿正是瞧准了仲夫的心思,才钻了这空子。”
杨炯气得牙根发痒,想起王槿那狡黠模样,直悔得肠子都青了,咬牙道:“我即刻修书去江华,断了她这歪念头!”
“罢了罢了。” 杨文和摆摆手,慢条斯理咬了口胡饼,“事已至此,倒也看出这姑娘有些手段。如今咱们暂不宜强占高丽,有她从中周旋,调和各方,倒省了不少麻烦。只要她日后识趣,便由她折腾去吧。”
杨炯长叹一声,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身边这些女子,个个不让人省心,真真应了那句 “三个女人一台戏”,直把他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杨文和将胡饼塞进儿子手中,自己舀了口羊汤慢慢啜饮,眉头微蹙道:“这会儿知道头疼了?且慢些叫苦,事儿还没完呢!那李嵬名如今在西夏故地只手遮天,虽说有李潆盯着,可据密报,这丫头心思活络得很。
她暗中给西域的弟弟输送钱粮,又将大梁皇后旧部收拾得服服帖帖,西北五处军司的银钱也源源不断流入她手中。如今西夏故地的大小事务都由她把持,她弟弟在西域更是势如破竹,眼瞅着就要成了第三大势力。再这么下去,一统西域怕也是早晚的事。”
见杨炯神色凝重,杨文和又道:“李潆那丫头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是两人起了冲突,怕是要掀起一场大风浪。你可预备好了应对之策?”
杨炯重重叹了口气,神色疲惫:“我寻思着,等与萱儿成婚后,亲自去西夏走一趟。只有亲眼瞧过、细细了解了,才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杨文和闻言先是一怔,继而苦笑着摇头,不再多言。
晨雾如纱渐散,街市间行人熙攘起来。
父子二人对坐于胡饼摊前,碗中羊汤热气袅袅升腾,将周遭景致晕染得朦胧一片。
待用完餐,杨文和取帕子拭了拭嘴角,忽而敛了笑意,神色凝重道:“行章,此番你行事,为父不再阻拦。你千辛万苦为大华挣来安宁的局面,若内里还为权柄纷争不休,这江山何时才能休养生息?故而,扫清前路阻碍,虽是无奈之举,却也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直望向杨炯:“只是有两件事,你须得牢牢谨记。”
杨炯忙坐直身子,敛容道:“请父亲教诲。”
杨文和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缓缓画着圈,沉声道:“其一,盛世之下行雷霆手段,须得师出有名、掩人耳目。
你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名声便如鸟儿的羽翼,损了便难高飞。我宁可分权给万和宜,也要除去颜夫子,正是这个道理。唯有握得住过去,方能稳得住现在,看得清未来。这次,你可都谋划周全了?”
杨炯垂眸,将全盘计划在心底细细过了一遍,方抬眼正色道:“儿子已有成算。”
杨文和微微颔首,又道:“其二,不论何事,收尾善后最是要紧。这桩桩件件,你可都安排妥当了?”
杨炯恭谨颔首,眼中闪过狡黠:“近日 749 工坊改良了印刷与造纸之术。长安城中散布的小报,便是孩儿的试笔。观其成效,倒是事半功倍。如今《长安日报》初稿已成,待此事尘埃落定,那舆论风向,尽可掌控手中。”
他顿了顿,又道:“日后特立《论政》周刊,专供书生文人抒怀论道,也算是给他们寻个宣泄之所。再者,这造纸与活字印刷之法,我打算先由官府专营,再逐步放开民间经营。假以时日,人人皆可读书,何愁不得士林拥戴?”
杨文和捋须颔首:“这造纸印刷之术,我瞧着确有妙处,你的盘算倒也周全。只是你久在军旅,此番回京,正该借着开考宴与学子们多亲近亲近。你与旁人不同,光掌着兵权可不够,须知治国安邦,靠的是满朝官吏。那些候补的年轻学子,正是最易拉拢的班底。切莫再由着性子胡来。”
杨炯连连称是。
平旦,旭日始升。
杨文和、杨炯父子相将,行于朱雀通衢。二紫曳曳,晖映朝日,每顾盼而抚众。
俄顷,没入曦光,遗誉随风,播于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