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果然没看错你
苏无名再次睁眼时,正躺在狄府客房的床榻上。
帐顶绣着缠枝莲纹样,是他从未睡过的柔软料子。
鼻尖飘来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混着窗外雪粒子打在芭蕉叶上的簌簌声,倒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养病的日子。
“醒了?”狄仁杰端着药碗进来,官袍上还沾着雪沫,“元芳说你晕过去时牙关紧咬,可吓坏了。”
苏无名猛地坐起身,后脑勺却一阵发沉,他扶住床沿才没栽下去:“狄公,我……”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滚了滚才低声道,“我竟晕血。”
狄仁杰将药碗搁在床头小几上,瓷碗与木面碰撞发出轻响:“今早那老妇怀里的血布包,是她儿子的断指。”
“县太爷收了盐商的银子,硬说她儿子偷盐,生生把人手指给剁了。”
他拿起药勺搅了搅褐色药汁,“你说这案子该查不该查?”
“自然该查!”苏无名急得要下床,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那县太爷草菅人命,得让他……”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眼前晃过血布包的红影,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躺下吧。”狄仁杰按住他的肩膀,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连血都看不得,怎么审案?”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苏无名连日来的意气风发。
他望着帐顶的莲花纹,忽然想起阿依莎丈夫递胡饼时,手上那道从虎口划到手腕的疤——那是被官兵用刀背砍的。
当时他只顾着感动,竟没敢细看那道结了黑痂的伤口。
“我是不是……不是断案的料?”他声音发闷,像被埋在雪堆里。
狄仁杰没答话,转身从书架上抽了本蓝布封皮的册子,哗啦啦翻到某页:“你看这个。”
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幅地图,用朱砂标着十几个红点。苏无名凑近一看,竟是去年陇右旱灾时,各州县的粮仓位置。
其中有个红点旁写着行小字:“仓吏王显,目盲,却辨出谷粒新陈。”
“王显幼时患痘瞎了眼,却能靠摸谷粒的纹路、闻陈米的霉味,查出了三任粮官的贪腐。”
狄仁杰用指尖点着地图,“你说,他看不见,怎么断案?”
苏无名愣住了。
“有人靠眼,有人靠耳,有人靠鼻。”狄仁杰合上册子,“断案凭的是心细,不是胆大。”
“但心细之外,总得有直面真相的勇。这勇,不一定是敢看血,是敢往深了查。”
他起身往书房走,“药趁热喝,半个时辰后过来。”
苏无名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忽然抓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他揣着颗沉甸甸的心走进书房,却见案上摆着十几个青瓷碗,碗里盛着不同颜色的液体——胭脂红、赭石黄、靛蓝、墨黑,还有碗像极了血的朱砂水。
“听元芳说,你小时候偷喝你娘的胭脂水粉,把脸涂得像猴屁股。”狄仁杰拿起支狼毫,“今日便让你再练练胆子。”
苏无名的脸腾地红了。那是他五岁时干的蠢事,怎么狄公连这个都知道?
“来,把这碗朱砂水端起来,盯着看一炷香。”狄仁杰指了指最像血的那碗。
苏无名的指尖刚碰到碗沿就缩了回来,仿佛那不是水,是滚烫的烙铁。
他深吸口气,闭着眼抓起碗,再睁眼时,朱砂水在碗底晃出细碎的红纹,像极了老妇怀里的血布包。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死死攥着碗沿,指节泛白。
“想着张屠户被屈打成招时,背上的血痕是不是这颜色?”
狄仁杰的声音在案后响起,“想着阿依莎被拖拽时,额头撞在石阶上,渗的血是不是这稠度?”
苏无名的睫毛剧烈颤抖,眼前的朱砂水渐渐模糊,和记忆里那些碎片重叠——张屠户背上纵横的血疤,阿依莎额角的血珠,还有今早老妇颤抖的手,捧着那个浸透了血的布包……
“他们流的血,比这碗水烫得多。”
狄仁杰的声音陡然转沉,“你连看碗假血都发抖,怎么对得起那些真流血的人?”
“我能看!”苏无名猛地抬头,眼眶泛红,“我能看!”
他死死盯着碗里的朱砂水,任由那股恶心感在喉咙口打转。
香燃了一半时,他忽然发现这朱砂水比真血亮些,里面还沉着细小的朱砂颗粒——就像他当初发现账册里的损耗比例不对一样。
“这朱砂没研细。”他脱口而出。
狄仁杰眼中闪过笑意:“不错。再看这个。”
他又递过本卷宗,里面夹着几张验尸格目,画着死者的伤口形状,旁边注着“利器所伤,创口外翻”“钝器所伤,边缘青紫”。苏无名刚翻两页,指尖就开始发抖。
“不敢看了?”
“不是!”苏无名咬着牙往下翻,“这处不对!”他指着其中一页,“死者喉管被割断,验尸的说‘血溅三尺’,可伤口边缘是平的,若是被人从正面割喉,伤口该是斜的才对!”
狄仁杰挑眉:“何以见得?”
“我小时候见屠夫杀猪,从正面割喉时,刀是斜着进去的……”
苏无名话没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对着验尸格目分析起来,早忘了害怕。
“这就对了。”狄仁杰收起卷宗,“当你眼里只有疑点时,便顾不上怕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无名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刻意回避血色,反而主动去看伤科郎中处理伤口,听仵作讲验尸的诀窍。
有次跟着李元芳去勘察凶案现场,死者是被人用柴刀砍死的,地上汪着一滩血。
他胃里虽仍发紧,却强撑着蹲下身,发现血泊边缘有串半模糊的脚印——鞋印前深后浅,像是踮着脚走路的人。
“这凶手定是个瘸子!”他脱口而出时,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李元芳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踮脚走路的人,重心在前脚掌,所以鞋印前深后浅。但这深浅差得太大,更像是腿有长短,不得不踮脚。”
苏无名指着脚印边缘的擦痕,“你看这擦痕,是拖着脚走的,定是瘸腿无疑。”
李元芳盯着脚印看了半晌,忽然笑道:“狄公果然没看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