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忽然望向远处说:“姐妹们来了!”宗子美刚扭头四处看,再回头时嫦娥已没了影儿。他顿时大哭不止,觉得活着没啥盼头,解下腰带就往树上吊。恍惚间魂灵飘出体外,正茫然无措呢,忽见嫦娥拎着他的魂儿回来了,往树上的身体里一推,边拍边喊:“痴汉子!嫦娥在这儿呢!”宗子美猛地睁眼,跟梦醒了似的。
刚缓过神,嫦娥就气鼓鼓地骂:“颠当这小贱蹄子!害我差点害死人,看我怎么收拾她!”两人下山雇了马车回家,刚让家人收拾行李,嫦娥又突然折返西城去谢颠当,到地儿却发现屋舍全变了样,只能惊叹着返回。宗子美暗幸嫦娥没发现异样,一进门,嫦娥迎上来笑问:“见到颠当了吧?”他当场愣住说不出话。
嫦娥又说:“你背着我找她,以为能瞒住?坐着等吧,她自己会来。”没过多久,颠当果然慌里慌张地跪在床榻下。嫦娥屈指弹她脑门:“你这小鬼头,坑人不浅啊!”颠当叩头如捣蒜:“姐姐饶命,下次不敢了!”嫦娥不依不饶:“把人推进火坑,自己就想脱身?广寒宫的十一姑不日要出嫁,得绣一百个枕头、一百双鞋,跟我回去一起做!”
颠当忙讨价还价:“求姐姐分分工,我按时完工就行,别让我住月宫啊!”嫦娥转头对宗子美说:“你要是帮她求情,就放了她。”颠当赶紧向宗子美使眼色,谁知他光笑不说话,颠当急得直瞪眼。最后只好求回家跟家人告别,嫦娥答应了,颠当这才千恩万谢地跑了。
从嫦娥那知道颠当是西山狐仙变的,宗子美也不嫌弃,雇了辆华丽马车等她。次日颠当果然来了,仨人热热闹闹回了家。可嫦娥再回来就像换了个人,整天端着架子,轻易不跟人调笑,宗子美想逗她亲近亲近,她倒把颠当推上前:“妹妹嘴甜会来事儿,你跟她玩去。”颠当也不含糊,天生带媚骨,把宗子美哄得团团转。反倒是嫦娥,每晚都独守空房:“我素喜清净,你们小两口自去热闹。”
有天夜里三更天,颠当房里还传来“痴痴”的轻笑,嫦娥派婢女去偷听。婢女回来抿着嘴笑:“夫人您自己去瞧吧。”嫦娥悄悄趴在窗边一看,好家伙!颠当居然梳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髻,穿着同款月白纱衣,正被宗子美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嫦娥卿卿”地叫。她忍俊不禁,转身就走,心里暗笑:“这小狐妖,倒会偷师我的妆容。”
谁料没过多久,颠当突然捂着心口喊痛,披头散发拽着宗子美就往嫦娥屋里跑,进门就磕头如捣蒜。嫦娥挑眉:“我又不是跳大神的,你这是学西施捧心装病呢?”颠当叩头说:“姐姐恕罪,我不该扮你哄姐夫开心。”嫦娥扑哧笑出声:“行了,起来吧,再装下去,真成广寒宫病西施了。”
颠当消停没两天,又跟宗子美打赌:“我能让姐姐扮观音大士,你信不?”宗子美撇嘴不信,两人当场下注。趁嫦娥盘腿打坐、闭目养神时,颠当偷偷往玉瓶里插了枝柳枝,摆在香案上,自己则散开长发,双手合十,像尊木雕似的侍立一旁,樱桃小嘴微张,贝齿半露,眼睛一眨不眨。宗子美忍不住笑出声,嫦娥睁眼问咋回事,颠当一本正经:“我在学龙女侍观音呢!”
嫦娥好气又好笑,弹了下她额头:“好你个小狐媚子,敢编排我!罚你学童子拜观音,好好反省!”颠当立刻把头发束成小揪,对着嫦娥四面作揖,又是伏地又是转圈,一会儿劈叉一会儿下腰,把裙袜都蹭到耳朵根了,逗得满屋子丫鬟仆役憋笑憋得直揉肚子。
嫦娥被逗得扑哧笑出声,坐着轻轻踢她一脚。颠当仰头用嘴叼住嫦娥的绣鞋,牙齿轻轻蹭了蹭鞋面。正嬉笑间,嫦娥突然觉得一股酥麻的媚意从脚趾窜上心头,瞬间意乱神迷,仿佛魂魄都要被勾走,这才惊觉不对劲,急忙收敛心神,厉声呵斥:“你这狐奴作死!竟敢对我用媚术?若不是我修行根基深,险些着了你的道!”颠当吓得松口,趴在地上不敢动弹。嫦娥又狠狠责骂了几句,众人都不明白——好好的玩笑怎么突然翻了脸?
嫦娥这才对宗子美解释:“颠当终究改不了狐仙的习性,刚才那招‘摄魂媚术’,若换作定力浅的凡人,当场就得沦为她的裙下鬼!以后须得严加管束。”颠当又羞又怕,偷偷对宗子美哭诉:“我对姐姐的一肢一体都爱到骨子里,爱极了才忍不住逗她,哪有什么坏心思?别说不敢背叛,便是忍心伤害她,我也做不到啊!”宗子美把这话转述给嫦娥,她虽脸色缓和,却从此对颠当多了几分戒备。
可架不住宗子美宠爱,颠当依旧玩闹无度,连府里的婢女们都跟着效仿。某日,她和另一个婢女架着新来的小丫鬟,非要让她扮杨贵妃。两人使眼色,趁小丫鬟摆出醉酒的绵软姿态时,突然松开手——可怜小丫鬟“砰”地摔在石阶上,声响如同墙倒一般。众人慌忙围上去,只见那“杨贵妃”脸色青白,竟没了气息!
府里顿时炸开了锅,丫鬟们哭的哭、喊的喊。嫦娥闻讯赶来,跺足道:“看吧,我早说别拿性命开玩笑!”俯身查验,发现小丫鬟后颈摔断,已然没救。只好派人通知她家人。
再说那小丫鬟的父亲某甲,本就是个无赖,听说女儿“死了”,立刻撒泼打滚冲进门,把尸体往厅堂一扔,跳脚骂街:“好你个黑心主家!把人折磨致死,今天不赔个倾家荡产,老子跟你拼了!”宗子美吓得关门躲在内室,手抖得说不出话。嫦娥却神态自若地走出来,指着甲的鼻子怒斥:“就算主子虐待奴婢致死,按律也无抵命之说;何况她是意外摔倒,怎知就不能复活?”
甲梗着脖子吼:“你摸她四肢都冰了,还能活过来?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嫦娥冷笑:“别吵!就算真死了,自有官府论处。”说完走进厅堂,俯身轻抚婢女尸体,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僵硬的身子竟慢慢舒展,婢女“咳”地一声睁开眼,自己坐了起来!
嫦娥转身怒视甲:“婢女侥幸没死,你这贼子竟敢无理取闹!来人,用草绳捆了送官府!”甲吓得脸色煞白,“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大仙饶命!小的有眼无珠,再也不敢了!”嫦娥缓和语气:“你既知罪,暂且饶恕。但你这种无赖反复无常,留你女儿在府里终是隐患,立刻带她回家。当初买她的身价银若干,速速筹措送来。”派人押着甲出门,请来村里三位长辈做见证,签署了断绝主仆关系的协议。
等甲父女离开,嫦娥把所有婢女唤到跟前,挨个训斥责打,又单独叫出颠当,严加告诫狐媚之术不可滥用。她对宗子美说:“今日才懂,身为主子,一颦一笑都不可轻率。玩笑从我们而起,流弊却难以收拾。凡哀伤属阴,欢乐属阳,阳极必生阴,这是天地循环的定数。婢女这场灾祸,正是鬼神在警示我们循序渐进的道理。若再沉迷荒唐不知醒悟,大祸就要临头了。”宗子美低头静听。
颠当哭着抱住嫦娥大腿,求她解开身上的狐媚术禁制。嫦娥笑着掐住她的耳朵,足足过了一盏茶时间才松手。颠当愣了一会儿,忽然像大梦初醒般,对着地面连连磕头,起身时竟欢喜得手舞足蹈——原来那股子总想勾人魂魄的狐性,就这么被轻轻一掐,化作了绕指柔。从此整个内宅清净得针落可闻,再没人大声喧哗。
再说那被送走的婢女,回家后毫无征兆地暴毙。她父亲某家穷得叮当响,根本凑不出赎金,只好请村里老人上门求情。嫦娥念在婢女服役一场,不仅免了赎金,还送了副棺材木料,算是给这场风波画了句号。
宗子美一直发愁没子嗣,没想到某天嫦娥腹中突然传出婴儿啼哭。她竟亲手用刀划开左肋,抱出个大胖小子;没过多久又怀孕,划开右肋生出个粉雕玉琢的闺女。儿子长得跟宗子美一个模子,女儿则像极了嫦娥,后来都联姻到了名门世家。
蒲松龄老先生(异史氏)忍不住感慨:“阳极生阴,这话真是说到根子上了!家里住着神仙,本可尽情享乐、消灾解难、延年益寿,偏连仙人都在忧心祸福循环。天道如此,可世间那些一辈子困顿不得志的人,又该如何解释呢?从前宋人说‘哪怕只做一天仙人,死了也无憾’,如今我再读这话,却笑不出来了——毕竟在这仙凡交织的宅门里,连神仙都要学着在嬉笑怒骂中守分寸,凡人又怎能不敬畏这天地间的因果轮回呢?”
至此,这段从红桥邂逅开始、历经美人劫、狐仙闹、生死劫的奇幻姻缘,终于在一双仙胎的啼哭中落下帷幕。有人说宗子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娶了嫦娥又得颠当;可谁又知,这宅门里的每一场欢笑与惊吓,都是神仙与凡人共同修习的“人间课”——哪怕你是月宫谪仙、西山灵狐,终究要在柴米油盐里,学
会敬畏这三尺之上的因果,与人心深处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