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一点浩然气(1 / 1)

“听说了吗?”

“什么?”

“来了个幽州大官。”

“前天不就来了,我都见到了,好像还带走了三十个姐妹,其中一个还是田家小娘子的妹妹呢。”

“哪个田家小娘子?”

“就是今早死掉的那个。”

“唉,可怜的,不过好歹妹妹是活下来了。”

“那大官今天又过来了,说不定还能带走三十个。”

“.....”

一大早,囚营便一阵窸窸窣窣。

稍有力气的女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黯淡许久的双眸眼里似乎迸发出了一丝光。

那是对回家的向往和执念。

“看来之前的传闻是真的,官府真的要派人来赎买我们。”一个骨瘦如柴显得脑袋有些大的少女双目瞬间就蓄满泪水:“能...能回家了...。”

“家?哪还有家,都死光了,我这副烂皮肉也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一浑身青紫不着片缕,满身脏污赤裸裸躺在草席上的妇人传出一声嘶哑的冷笑。

她是昨夜被蛮族凌辱后唯一活下来的一位。

其余的,被蛮族用板车拉出了大营,也不知道是吃了还是扔了。

倒是见到不少秃鹫野鸦在囚营上方盘旋。

不过,对囚营的看管倒是越来越宽松,连岗哨都撤走了大半。

如果不是外围还有蛮族的军帐在,还以为这只是个流民营。

确实也不必严防,对蛮族来说,中原男子在他们铁骑下都是羔羊,这些饿得站不稳的女子,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又能如何。

“即便官府真的派人来赎,那也得讨价还价,这些蛮族哪里会轻易放我们走。”

“一来二去,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每天这样被这些蛮族凌辱,又被当做吃食,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都两说。”说到这,妇人艰难地抬起那犹如千斤重的眼皮,看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轻声道:“还是死了好,死了就不用受罪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围坐的女人们突然沉默下来,原先还有些兴奋的双眸忽然黯了下去。

是啊,即便能回去,可又得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不知道。

蛮族将囚营划作数百栅,每日轮番糟践。

至于哪些人会被拖去烹食,全凭那些畜生的兴致。

今日黄昏,便该轮到她们这一栅了。

想到这,那一丝能回家的兴奋便彻底被现实碾碎。

“不要轻易绝了指望,不然生路只会越来越渺茫。”

一道稚嫩却坚定的童声突然响起

下一刻,一件粗布衣衫轻轻覆在妇人身上,带着些许体温。

妇人艰难转动眼珠,看见一个身着女童襦裙的小郎君蹲在面前,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姐姐再忍耐几天,一定能回家。”

“你是....”

“他好像是三十八栅那崔家小娘子的弟弟。”身旁一个柳叶眉的女子认出了来人。

“弟弟?”妇人虚弱地看向男童,刚要开口,却感觉到男童的手指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

一股温暖的气流顺着脉搏缓缓流入,在她残破的身躯里游走,那气息虽不强劲,却如细雨滋润干涸的土地般,一点点修复着她受损的肌体。

妇人感受着体内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原本黯淡的瞳孔骤然清明了几分。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男童,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

跟在男童身旁的女掌柜压低声音道:“我家小郎君得了仙人托梦,有些神通在身,各位姐妹且信他,好好活着才有指望。”

经过前日在棚窝露的那一手,又稍稍释放了一些灵力,为崔家小娘子和几个姑娘调理身体后,对澹明突然多了的神仙手段,几女早已深信不疑。

这确是天赐的机缘。

果真是有仙人入梦。

自然而然也就相信了澹明的承诺:一定能把大家救出去。

但前提是得有信心,要相信他。

除此之外,要保存体力,保存性命。

于是乎,几人合计,便兵分多路。

一方面崔家小娘子带着小雀等人在囚营暗中传递仙人下凡的消息;

女掌柜十七则领着澹明,以“小神医”的身份救治那些重伤垂死、心灰意冷的女子。

言语能振奋人心,而实实在在的奇迹更能坚定信念。

这些女孩,需要见到一些奇迹。

只是目前澹明灵力有限,即便竭尽全力,也救不了所有人。

今天一早,便已经有三个女子死在他面前,只是万幸的是,走得时候,没有什么痛苦。

虽然遗憾,但这就是现实。

虽然救不了所有人,但这份遗憾反而让澹明更加坚定了救人的决心,哪怕这并非梦境主人的执念。

他缓缓收回手,轻声道:“姐姐放宽心,总会有出路的。”

至于是什么出路...澹明转头望向囚营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空间的阻隔。

“得先找个办法离开这里。”

“我需要一个变数。”

而变数,此刻正在蛮族大营。

......

蛮族主帐,金猊炉中熏香缭绕。

半卧在虎皮榻上,几名形销骨立的中原女子瑟瑟发抖地捧着果盘侍立两侧。

他漫不经心地睨着堂下的汉官,指尖轻叩鎏金酒樽:“昨日小汉官未至,本王道你是弃了谈判,还颇为有些可惜。”

“毕竟本王可是命人精心准备了好一顿宴席。\"

说到这,他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今日我军拔营在即,你却突然造访...”

“莫不是在戏耍本王?”

话音落下,帐外适时传来铁甲碰撞之声,十余名亲卫已然按刀而立。

汉官闻言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听到【食材】二字,前日那碗肉羹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可当他瞥见步摇莫跋身旁那几个汉家女子惊惧交加的眼神,又想起昨日官道上那些食人流民的惨状,心中对蛮族的恐惧竟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要救他们!

要救她们!

汉官深吸一口气,突然挺直腰板,神色坚定:“大王容禀,昨日未至,确实是下官不对,但也是因为大王先失信于人。”

“大胆?!”

“放肆!”

“狗汉官好胆,敢如此猖狂!”

步摇莫跋还未开口,帐中蛮将已勃然大怒,叫骂起来。

几个暴躁的将领当场拔刀出鞘,寒光直指汉官咽喉。

孤立无援的汉官如同惊涛中的一叶孤舟,却仍倔强地昂着头。

“哈哈...哈哈哈——”

忽然,主位上的步摇莫跋放声大笑,惊得侍立女子手中果盘坠地,鲜果滚落。

那几个女子顿时面无人色,伏地连连叩首,疯狂磕头求饶。

额角撞在毡毯上闷响不绝。

帐中蛮将虽收刀入鞘,眼中凶光却未减分毫。

整个大帐只剩下步摇莫跋那凌人猖狂的笑声和磕头声。

片刻,步摇莫跋敛去笑意,起身前俯,鹰隼般的目光锁住汉官,颇为兴趣:“不过一日不见,你这汉官倒是变了个人似的,长了点胆色。”

他屈指敲击案几:“说说看,本王如何失信,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今日,你便不用回去了。”

“本王相信,少了一个小汉官,你们使君也不至于与本王交恶。”

话音落下,大帐内温度骤然下降,让人有窒息之感。

汉官藏在袖中的双手不住颤抖,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脑袋也开始变得空白。

但想到囚营中数千女子的惨状,他猛地咬破舌尖,铁锈味在口中蔓延,神志为之一清。

事到如今,今日便是斧钺加身也断不能退!

他昂首直视主位上的那头猛虎,踏前一步,朗声道:“前日大王亲口许诺,若下官食尽那碗肉羹,便会让下官挑选三十位女子随我一同归去,可最终送来的,却是三十具尸首,这是何意?这岂是守约之道。”

“本王行事,自有章程,何须与你这小小汉官解释,前日本王确实说过放人,可本王可曾向你承诺如何放人?”

“那些女子既已交到你手上,便是履约,是生是死又如何,这么算来,如何能算本王不守约。”

汉官闻言额角青筋暴起,又强自按捺。

他整了整衣冠,肃然道:“大王贵为一方雄主,岂能如此诡辩,若依此例,下官又如何敢再与大王商讨那数千女子之事,怕不是我今日与大王商定赎回数千女子,明日却只得数千尸首。”

“如此一来,于我有何意义,或许,这对大王而言只是消遣,但这般行事与背信弃义有何分别。”

“今日大王固然戏耍我这小小汉官,可若传扬出去,草原各部会如何看待今日之事,大王日后又如何取信天下,他日大王欲与诸部盟誓,可还有人敢信?”

步摇莫跋闻言冷笑:“天下?哈哈哈,这天下人何曾入过本王眼目,即便是你们这些自诩正统的汉人,不也被我铁骑随意践踏。”

“况且我族行事,向来只凭本心,只要足够强大,何须顾及蝼蚁的想法?”

“诚如大王所言,如今大王如日中天,兵锋正盛,铁骑所向披靡,天下鲜有与之匹敌者。”

自从说出第一句之后,汉官内心最后的一丝恐惧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口齿变得伶俐起来:“然水无常形,强弱易势不过朝夕,草原上的雄鹰飞得再高也会有飞不动的一天,狼王的牙齿再锋利也会有脱落的一日。”

“今日大王兵锋所指,战无不克,自然可一言断万人生死,自然可罔顾天下,恣意妄为。”看着步摇莫跋微微变色的面容,汉官直言不讳,一字一顿:“然若他日势衰,凭大王今日行径,恐我朝今日之境遇,便是大王明日之下场。”

话音方落,大帐内顿时炸开一片怒斥。

“狂妄!”

“找死!”

“大王,容末将斩了这口出狂言的狗汉官!”

步摇莫跋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微张。

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众将领立即噤声,只是眼中凶光更盛,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

帐中只余粗重的呼吸声与铠甲摩擦的金属轻响。

片刻,步摇莫跋微微前倾身躯,声音轻若耳语:“小汉官,你当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汉官昂首挺胸,声如洪钟:“大王天威浩荡,取我首级,乃是轻而易举之事,若是大王需要,不劳帐中诸将费手,下官自会奉上项上人头。”

“今日前来,下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然则,我家使君与大王乃是故交,我家使君是主,大王是客,大王以客人身份入了主人家,然后又杀了主人家的人,传出去,该如何说?”

“若今日杀我,大王在世人眼里便再无半分信誉可言,下官一命事小,大王部族信誉事大。孰轻孰重,还望大王明鉴。”

沉默,良久的沉默,唯有那几个女子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回荡。

鲜血已在毡毯上洇开暗红痕迹,可她们仍不敢停歇。

半晌,步摇莫跋换了个闲适的姿势,指尖轻叩案几:“好一个牙尖嘴利的汉官。”

“谢大王夸赞。”汉官不卑不亢:“下官不过据实而言。”

“看你样子,应该是大族出身吧。”步摇莫跋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这个汉官。

约莫二十出头,颌下蓄着几缕疏朗的胡须,眉宇间犹带着几分未褪的青涩意气,那双眼睛格外清亮。

身上似乎还带些许汉人口中所谓的“浩然之气”。

与他这些年来见过的那些圆滑世故的汉官截然不同。

“范阳卢氏。”汉官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步摇莫跋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有意思,看来世家大族也不全是软骨头。”

他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偶尔也能出个把硬气的。”

汉官闻言挺直腰背直言:“大族之所以为大族,正是因其风骨,若说软骨头...也不过是族中个别人罢了。”

“哦?”步摇莫跋突然大笑,随手一指那几个仍在磕头的女子:“你说的有风骨的大族是指把家里庶女都送来讨好本王的大族么?”

“是长乐的,还是清河的,亦或是赵郡的大族?”

汉官瞳孔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