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传来规律的敲击声，宋春萍的密码回复如暗夜里的星火：

「早上六点老地方见。」

姜夔迅速挂断电话，闪身出了电话亭。

夜色仍浓，巷弄里的石板路泛着潮气，他贴着墙根疾走，侧门的铜环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穿过窄巷时，鞋底碾过一片枯叶的脆响让他猛地顿住 —— 身后树影里似乎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他屏息闪进墙角阴影，待确认只有风掠过檐角的声响，才猫腰从后窗翻回工作室。

卧室里，千惠子的呼吸声突然变轻。

姜夔脱衣躺下的瞬间，枕边人忽然翻身问道：「几点了？」她的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手臂，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影。

「两点。」

姜夔往内侧了侧身，棉被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千惠子忽然撑起半个身子，发丝垂落在他肩头。

「我刚刚做了个梦。」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像浸在冷水里的丝绸。

「梦见什么了？」姜夔望着帐顶的暗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被角。

「梦见那个光头将军，」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他被打死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窗帘的褶皱。姜夔喉头滚动，却只化作一声轻嗤：「你怎么老是做这些梦？」他翻身背对千惠子，鼻尖撞上带着皂角味的枕头。

千惠子没再说话，床榻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下陷。

姜夔闭上眼，试图将思绪聚焦在稻森实验室，但武田中尉检查后备箱的画面却反复闪回 —— 那些被翻检的衣物、酒瓶，还有那台收音机的旋钮…… 他故意放缓呼吸，用喉间模拟出均匀的呼噜声，直到身旁的呼吸彻底沉稳。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渐渐洇开淡青色。

姜夔掀开帐角，看见玻璃上凝着的水珠正顺着纹路滑落。他默数着更漏，估算着武田泰一可能的换岗时间。

如果此刻门外的黑影还伏在车底，那六点的会面 ——

没有一会儿，天亮了。

姜夔套着短衣短裤推开屋门。他仰头望向澄澈如洗的蔚蓝天空，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此时的树林静谧得如同沉睡的巨兽，枝叶间不见半个人影晃动，唯有晨雾在林间若隐若现。

姜夔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树林。

脚下的枯枝在他的踩踏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小鸟。他快步来到马路上，毫不犹豫地汇入晨跑的学生队伍中。

人群的喧闹声掩盖了他急促的呼吸，姜夔混在其中，奔跑了两公里后，终于确认身后无人尾随。他这才松了口气，连忙钻进一辆在路边等候的计程车，语气急切地说道：

“去银座，请快一点。”

抵达目的地后，姜夔下了车，警惕地往回走到一个街口，迅速闪身进入隅田居酒屋，沿着狭窄的楼梯快步登上二楼。

推开门，宋春萍、刘简之和孟诗鹤正围坐在桌旁，神色凝重。

孟诗鹤上下打量着姜夔，眉头微皱，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穿成这样？”

“我是出门跑步跑来的。我担心高桥的人监视我。”

姜夔一边说着，一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宋春萍眼神专注，语气急切：“什么情况，快说说。”

“稻森教授的实验室，设在大九儿岛。”

姜夔话音刚落，孟诗鹤便迅速铺开地图，目光如炬，很快就在地图上寻找到大九儿岛的位置。“稻森太太让我给稻森教授送收音机、换洗衣服和酒，我打算一会儿就出发。” 姜夔紧接着说道。

刘简之神色严肃，眼神中透露出担忧：。

“高桥圭夫的人会跟着你吗？”

“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偷偷检查过稻森太太托我送给稻森教授的纸箱。” 姜夔回想起昨晚的情景，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

“你先上岛，想办法搞清稻森实验室的布局，把实验室具体是在哪一栋楼搞清楚……”

宋春萍沉思片刻，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上大九儿岛侦查的事情，还是我去吧。” 孟诗鹤主动请缨，眼神坚定，“我拉上冢本夫人，以画画的名义。”

“不行。” 刘简之果断否决，眉头紧锁，“距离太远，跑去大九儿岛画画，不合常理。”

“还是我去吧。” 姜夔态度坚决，眼神中充满了勇气。

刘简之摇摇头，语气中满是忧虑：“高桥狡猾得很。你那么远跑去，上岛送收音机，送酒，他会起疑心的。”

“稻森太太把地址告诉给我，如果我不去，他们也会怀疑的。” 姜夔据理力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倔强。

“这样的话，姜夔，事后高桥肯定还会找你调查。你会被列为宪兵司令部的头号嫌疑对象。”孟诗鹤提醒道。

“我可以应付高桥的调查。”

姜夔挺直腰板，语气坚定，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那好吧，姜夔。你先回去，晚一点到大九儿岛，争取在岛上留宿一晚。” 刘简之最终同意了姜夔的请求，眼神中既有信任，也有担忧。

“好的。那我先走了。谁有零钱？” 姜夔说着，准备起身离开。

宋春萍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姜夔。

“等等！”

就在姜夔转身要走时，孟诗鹤突然喊道。

姜夔闻声站住，疑惑地看向孟诗鹤。

“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日本在秘密研究病毒武器。你带上微型相机，想办法把稻森的实验室拍摄下来。”

孟诗鹤目光如剑，郑重地说道。

“是！” 姜夔坚定地应道，随后大步走了出去。

姜夔离开后，宋春萍看向刘简之和孟诗鹤，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通知周沪森和程振奇参加行动，我们上岛以后，再相机行事！” 刘简之果断地做出决定。孟诗鹤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

“姜夔应该应付得了。”

“这应该是姜夔第一次一个人单独执行重大行动吧。”

“凡事都有第一次。”

两人穿过一条小巷，来到汽车边，坐进车里。孟诗鹤问道：“我们还回富乐町吗？”

“我把你送到银座，你买些东西回家。最好让高桥太太看见。” 刘简之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下一步行动。

“好。” 孟诗鹤点点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

......

姜夔推开家门时，千惠子早已将早餐摆好，青瓷碗里的味噌汤腾着热气，玉子烧金黄油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你去哪里了？”

千惠子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

姜夔扯了扯领口被汗水浸湿的短衣，露出一抹自然的笑容。

“出门跑步，遇见个熟人，聊了一会儿。”

他拉开椅子坐下，瓷勺搅动味噌汤的声响在寂静的餐室里格外清晰。

千惠子轻轻点头，眉眼间满是关切：“快吃吧，早去早回。”

姜夔舀起一勺汤，缓缓说道：“大九儿岛上没有电话，如果我晚上回不来，你就先睡，不要等我。” 他的目光平静，却暗含深意。

“好吧。” 千惠子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布上的纹路。

“你今天还去梅香艺伎馆吗？”

姜夔夹起一块玉子烧，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一会儿就去。”

千惠子起身收拾起自己的碗筷，和服的下摆扫过地板，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吃完早餐，千惠子利落地换上一袭绯红和服，腰间的锦带系成精致的蝴蝶结。她对着镜子整理发簪，转头叮嘱道：“路上小心。” 便踩着木屐，步伐轻盈地朝梅香艺伎馆走去。

姜夔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走进浴室。热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冲不散他心中的紧张与思索。

换好衣服后，姜夔来到车前。他打开后备箱，目光如炬，仔细检查着纸箱里的收音机、换洗衣服和酒，确认每一样物品都完好无损后，才缓缓合上后备箱。

引擎声划破清晨的宁静，他驾车穿过门前的小树林，车轮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辆黑色汽车早已悄然启动，如同一只蛰伏的猎豹，紧紧跟在他身后。高丸握着方向盘，眼神专注地盯着前方：“我们要跟他上大九儿岛吗？”

武田中尉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胸，眼神冷峻：“大九儿岛归北村中佐警卫，我们只负责看着这位竹井教授，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高丸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高桥中佐是不是太多疑了？”

“不要背后议论长官！”

武田的声音陡然严厉。

“中国特工知道了稻森实验室，一定会有所行动。只是目前还不知道中国特工会以何种方式对稻森研究所采取行动。每一个企图上大九儿岛的人，都应该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咦？他怎么往海边去了？”

高丸突然惊呼，手指向前方。

武田眯起眼睛，神色警惕：“不管他去哪里，跟上他！”

海边的阳光炽热而刺眼，沙滩上蒸腾着热浪。姜夔将车停好，从后备箱取出钓鱼竿和钓箱，大步走向礁石。他熟练地甩出鱼线，鱼钩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波光粼粼的海面。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我现在知道竹井教授为何能遇到千惠子了。”

高丸望着礁石上的姜夔，忍不住笑道。

“给稻森送东西也不忘甩几杆。”

武田泰一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头，眼神紧紧盯着姜夔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他的行为中找出破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气温越来越高。车内如同蒸笼一般，高丸和武田泰一早已满头大汗，再也忍受不住，只好下车，躲到一棵棕榈树下的阴凉处。他们远远地望着礁石上的姜夔，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

终于，一条鱼咬了钩！鱼线猛地绷紧，剧烈地抖动起来。

高丸激动地跳了起来：“快看，姜夔钓到鱼了！”

武田瞥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他钓到鱼，你激动什么？”

“鱼跑了！鱼跑了！” 高丸又失望地喊道。

姜夔费力地将鱼捞上礁石，看着鱼在礁石上挣扎扭动。他停顿片刻，却又突然松手，鱼儿 “扑通” 一声跃入大海。

此后，尽管再没有鱼上钩，姜夔依然固执地坐在礁石上，除了偶尔起身走下礁石撒尿，几乎一动不动。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孤寂而坚定，与汹涌的海浪形成一幅奇特的画面。

捱到下午三点，烈日稍稍西斜，姜夔终于收起渔具。

他回到车上，打开车门散热，滚烫的空气扑面而来。

......

刘简之伏案修改稿件，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游走，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衬衫领口。老式吊扇吱呀转动，扬起的风裹着油墨味与汗酸气，在狭小空间里盘旋。

“堀口真的就这么消失了？”

美由纪突然打破沉默，她的指甲无意识地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刘简之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我问过高桥中佐，他们也没有堀口的消息。他老家也没有。”

窗外的蝉鸣骤然拔高，像是要冲破玻璃钻进屋里。

“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美由纪轻叹一声，转椅发出吱呀的抗议。

“诺门罕前线有消息吗？” 刘简之扯松领带，喉结在燥热中上下滚动。

“日本上次吃了一点小亏，双方都在调兵遣将，暂时还比较平静。”

“我们新闻部十几号人，只有一台电风扇，真是要热死我了！” 田山木原瘫在椅子上，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像张扭曲的地图。

小泽晴子抿着嘴把电风扇转向他，马尾辫随着动作轻晃：“这样可以了吧？少爷？” 她语气带着调侃，却难掩声音里的烦躁。

“叮铃铃 ——”

尖锐的电话铃声刺破闷热。小泽晴子抓起听筒，电话线在她指间绕出螺旋：“新闻部。”

“佐藤君在吗？” 甜腻的女声从听筒传来。

“在的，裕子小姐。” 小泽晴子飞快瞥向刘简之。

“请佐藤君来社长办公室一趟。”

“现在吗？”

“就现在。”

挂断电话，小泽晴子用铅笔敲了敲桌沿：“神尾社长请你去一趟。”

刘简之把稿件推给美由纪，稿纸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你再看看。” 起身时，他故意挺直脊背，试图抖落肩头无形的重压。

社长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刘简之却仍觉得后背黏腻。

神尾社长倚在真皮转椅上，雪茄烟雾在台灯下凝成灰蓝色的雾团：“最近收听我们广播的人，又减少了不少。广告商有些怨言。”

烟灰落在檀木桌面，烫出细小的焦痕。

“很困难。听众有兴趣的，宪兵司令部不让广播。日中战场现在也处于僵持状态，没有大新闻。”神尾社长掐灭雪茄，火星迸溅在水晶烟灰缸里。

“那就在社会新闻方面，加强报道。”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

“这么说，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简之抬起头，迎上神尾审视的目光：。

“社长，只有您能改变局面。”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我建议您找找军方，让宪兵司令部别管太紧。这不许报，那不许报，禁播令天天发，不倒闭已经是很不错了。”

“人，我去找。消息，你努力去挖。拜托了。”

烟雾模糊了神尾的面容。

刘简之退出办公室时，突然想起姜夔此刻正在烈日下与监视者周旋，觉得心里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