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娟的思绪定格在儿子陆阳退役的那一天。
她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陆阳蹲在地上擦瓷砖。
退役后新学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毛边,和他父亲当年在厂里值夜班时穿的那条一模一样。
少年人腕间的银镯磕在地板上,发出清浅的响——那是陆小军在他十八岁生日时亲手敲的,内侧刻着“阳”字,笔画间藏着极细的纹路,像道未愈合的旧伤。
“妈,您看这防滑垫。”陆阳抬头时,额角沾着点木屑,“爸爸说您总在厨房摔跟头,让我换成这种带纹路的。”
他指尖划过米色地垫边缘,那里用红线绣着极小的“柳”字,针脚歪歪扭扭,分明是陆小军握惯刻刀的手才能戳出的笨拙弧度。
抽油烟机的嗡鸣突然刺耳。
柳亚娟想起离婚那年,陆小军也是这样蹲在玄关换防滑垫,说“阳阳刚学走路,别让他摔着”。
那时她正为升职焦头烂额,嫌他啰嗦,如今单身三年,却在儿子带回的每样物件里,看见前夫把关心掰成了千万片,藏在光阴的褶皱里。
“你不要他给你的创业基金?”她摸着台面上的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柚子皮,是陆阳上周从陆小军厂里带回来的,“200万不是小数目,你刚退役——”
“妈,您记不记得我十六岁那年?”陆阳打断她,指尖摩挲着银镯内侧的刻痕,“小叔蹲在我宿舍床前,用指甲刀给我修掉漆的手机壳刻星星,说‘男人的礼物要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抬头时,目光落在她手机壳内侧的小太阳上,那是陆小军离婚前一晚刻的,“现在他把钱转到您账户里,备注写着‘阳阳的成家本’,您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煤气灶上的水壶“咕嘟”作响。
柳亚娟转身泡茶,陈皮在沸水里舒展,飘出的香气混着记忆里陆小军工装服上的油墨味。
单身后的每个梅雨季,陆阳总会变魔术般掏出防潮剂、暖宝宝,还有装在铁盒里的柚子皮——和她离婚时塞进陆小军行李箱的那个铁盒同款。
“他现在还总穿那件蓝工装吗?”话出口才惊觉声音发颤,柳亚娟慌忙掀开锅盖,蒸汽扑在脸上,遮住了发烫的眼眶,“袖口磨破了也不换的那件。”
陆阳的笑声里带着点无奈:“上周去看他,看见他内衬口袋里还揣着您的体检报告。”
他晃了晃银镯,金属光泽映着窗外的梅雨天,“妈,您知道他为什么坚持和我合伙开厂吗?他说,想让我学会‘把关心藏在细节里’,就像当年他给您熬陈皮粥时,会把枇杷核一个个挑出来。”
玻璃罐在掌心发烫。
柳亚娟想起上个月整理储物柜,翻出个落满灰尘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泛黄的色卡——是陆小军当年调了二十次才定下的米色墙漆配方,旁边用铅笔写着“亚娟喜欢的暖”。
单身后她再没动过装修,却在陆阳的描述里,看见前夫在新厂的车间墙上,刷了面和旧家一模一样的米色墙。
“钱的事,您别操心。”陆阳起身时碰倒了纸袋,露出里面的千层底布鞋,鞋跟处绣着“阳”字,和他银镯上的刻痕呼应,“爸爸说,等我能自己攒够第一桶金,就把这配方送给我——其实他偷偷去您公司看过,说您办公室的窗帘还是当年选的棉麻料,遮光率不够。”
雨声突然变大,打在厨房纱窗上沙沙作响。
柳亚娟盯着布鞋上的针脚,想起离婚协议里那句“厨房用具归亚娟,因她惯用左手”,想起陆小军在她加班时悄悄放在门口的保温桶,想起单身后每个生日收到的匿名鲜花——包装纸总是她最爱的浅蓝,和旧家防滑垫一个颜色。
“他……身体还好吗?”她终于问出那句藏了三年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里的小太阳,那里还留着陆小军刻刀划过的毛刺。
陆阳突然从裤兜掏出个铁盒,是柳亚娟熟悉的、装胃药的那种:“他让我提醒您,别总用黑咖啡配胃药。”
他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铝箔板,每板上都用红笔标着“早”“晚”,“他说,您现在加班时的台灯,还是当年我考上重点高中时他送的那盏,光线太暗伤眼睛。”
抽油烟机不知何时停了,厨房陷入寂静。
柳亚娟看着儿子腕上的银镯,突然想起陆小军在婚礼上给她戴戒指时说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你的胃,你的防滑垫。”
离婚时她觉得这些话像褪色的墙漆,如今单身的日子却让她看清,那些被她忽视的细节,原是前夫用时光熬成的糖,藏在每个“我知道你需要”的瞬间里。
手机在裤兜震动,是条广告推送。
柳亚娟盯着黑屏映出的自己,鬓角有了细碎的白,像陆小军工装服上落的油墨星子。
陆阳蹲下身继续擦地,银镯在瓷砖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她忽然发现,那个影子和记忆里陆小军蹲在玄关换防滑垫的身影,渐渐叠在了一起
“妈,爸爸的公司就在您公司后巷。”陆阳的声音突然轻下来,“他每天午休都会去看您办公室的灯亮不亮,就像我小时候,他总在幼儿园门口等我放学,却躲在梧桐树后面。”
她摸向陆阳带来的柚子皮,干燥的香气涌进鼻腔,混着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油墨味。
单身的日子像梅雨季的阴天,可总有这样的时刻,阳光会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那些藏在银镯刻痕里的牵挂,落在布鞋针脚里的惦记,还有躲在柚子皮香气里的温柔。
水壶再次发出尖叫,柳亚娟关掉煤气,看着陆阳把擦地的抹布洗了三遍——和他父亲当年的习惯一样,水拧得特别干。
她忽然明白,有些爱从未因婚姻的结束而消散,它们只是顺着血脉,在母子之间织成了一张网,让曾经断裂的时光,在某个梅雨天的午后,重新连成了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陆阳腕间的银镯上,内侧的“阳”字闪着微光。
柳亚娟摸着手机壳里的小太阳,突然发现,在时光的长河里,有些温暖从未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个方式存在,藏在儿子带来的每样物件里,躲在前夫未说出口的牵挂中,却在她单身的岁月里,悄悄缝补着心底的缺口。
瓷砖擦得能映出人影,陆阳站起身,顺手把她乱扔在台面的胃药放进玻璃罐——和陆小军当年的动作如出一辙。
柳亚娟看着这一幕,忽然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原来最动人的告白,从来不是“我爱你”,而是有人把你的习惯,你的喜好,你的脆弱,都刻进了时光的年轮里,不管岁月如何流转,那份温暖,始终都在。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柳亚娟喃喃自语,把她从幻想又拉回到了现实。
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她简独害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