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陈立府一行终于启程离去。
日头还没完全升起,雾气还未完全散去,第三绥靖区办公厅前早已列队整齐。
跟着陈立府来的那帮视察团的人,个个脸上带笑。
当然不只是因为这几天第三绥署招待得特别周到,更因为临走时塞到手里的那份“心意”,实实在在,让人心里舒坦。
就连随行护卫的小兵,也一人得了五块现大洋的“辛苦费”,乐得龇牙咧嘴。
陈立府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楼,包国维还是像来时那样,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一直送到绥署大门口。
门口新换的“第三绥靖公署”牌匾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油墨未干,字为军委会某位大员亲笔题写。
旧日的“豫东绥靖公署”,已成过往。
道路两侧,模范师直属骑兵连列阵送行,披挂整肃,马鞍锃亮,缰绳绷直。
战马喷着鼻息打响鼻,铁骑之下尘沙未动。
陈立府登车前回望了一眼新牌匾,再看了看身旁这位昔日后进、如今跃身一方之长的将领,神情复杂。
终是伸出手,紧紧握住包国维的掌心。
“抑之……如今局势,已非昔日。你走到这一步,不易。”
包国维神情如常,点头轻应:“总长放心,国维知分寸,定不辱使命。”
陈立府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登车。
车队启动,马达声随即轰鸣起来,缓缓驶出绥署前街道,列队的骑兵连两侧护送,沿街送行。
包国维立于原地,目送车队远去。
他面上仍带着笑,只是那笑容,在最后一辆车拐过街角时,如被风吹散的薄霜,悄然隐没。
他收回目光,低声吩咐身侧军士:“通知何、陈副师长、张参谋长他们到绥署来一趟。”
声音低沉、语气平静,却似夜雨击瓦,敲在谁的心头。
“中央这次,可是真舍得下本钱啊。”
绥署长官的书房里,包国维靠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沿,端着茶盏轻吹着。
参谋长迷龙此时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语气中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两个中央军编制的陆军师,满编满装,军饷独立拨发,还给了一个军的番号……
眼下这节骨眼上,给这么厚的奖赏,太少见了!”
副师长何为坐在包国维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捧着那份委任状,神情却并不轻松,
“自开战以来,未见这等调拨力度,中央这是真舍得了?”
包国维抿了口茶,抬眼,眼神锐利:“大方?不如说是桩买卖……”
他放下茶杯,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茶几,“天上掉馅饼,哪有白吃的?”
他话锋一转,慢慢放下茶盏,“这些东西不是白给的。”
一直没说话的副师长陈松柏眼神动了动,果然听到包国维接着往下说:
“陈总长临走前,把话挑明了——绥署既然升格了,按规矩,咱们的防区就不光盯着豫东这一亩三分地了。
可视‘绥靖’需要,向毗邻省份酌情拓展。北边,东边,都有文章可做。”
陈松柏眼睛微亮:“想要地盘就自己打么……这倒是好事。”
“是啊。”包国维却低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讽意,“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中央就更不可能让咱们全占了便宜。”
他顿了顿,看向张迷龙,目光深邃,“军委会决定将义阳一带交由第一战区汤恩波接管。”
张迷龙脸色一变:“汤恩波?!”
“对。”包国维轻声重复,“义阳,得让给他的十三军。”
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义阳——那是模范师血战撑下来的关键要地,鄂豫皖战略咽喉,也是通向鄂皖两省的门户,一旦放手,不仅意味着战果让人摘桃,
更代表着第三绥区对南线的掌控力将被削弱。
“汤恩波他们也配?”张迷龙的声音因为愤怒都变了调,
“为了守义阳,咱们填进去多少兄弟?伤亡了四分之一的兵力!
那是用咱们模范师的血肉根基换来的……现在就移交给汤恩波?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咱们流血流汗,他们倒好,直接来摘桃子!”
陈松柏此时也是出言,“汤恩波对豫东早就垂涎已久,这次拿了义阳后,十三军便掌握了豫西、豫南……我军的退路可全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上!”
“一个军的番号,两个甲种整编师,外加一个升格的绥靖区,还有以后更大的自主权……”
包国维已经重新坐直了身体,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寒意,
“换一座义阳城。算笔账,面子里子上不算亏,至于退路……是靠自己打下来的!”
他拿起茶几上另一份盖着军部大红印章的公文,“军令部签发的移防命令陈总长已经交给我了,
时间、路线、接防部队的序列,写得清清楚楚……今天下午,就把命令传达下去吧。”
翌日上午。
雨后的义阳没有多少凉意,暑气依旧沉闷地贴在每一寸土地上。
模范师的番号尚未从城区主干路口撤下,十三军的旗帜却已从城西缓缓升起。
防务交接工作按照陆军参谋本部下发的命令执行,由模范师第一旅第一团与十三军第七十五师负责最后的交接程序。
汽笛长鸣,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不止。
模范师撤离义阳的最后一列列车即将发车。
站台一角,十几口暗红色的木箱在被士兵小心地抬上车厢。
每一口箱子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贴着白纸,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部分已经被雨水晕开,纸角卷起。有人上前重新粘贴,又用蜡笔描了一道。
“这是在螺山战役的……”
“还有义阳东线阵地上牺牲的弟兄们……”
有人小声念着,有人站在一旁摘帽默哀。装箱的不是物资,而是烈士的骨灰盒。
这些骨灰原本打算安置于义阳城西的一片山坡上,模范师本计划在那儿修建烈士陵园,
但如今移交在即,包国维下令将烈士骨灰全部带回郑城集中安葬。
“我们来时是人,一排一排走的,走时不能丢兄弟在这。”
不远处的站外大道上,人群开始聚集。
不是部队编制内的家属——是义阳城的百姓。
男人女人,老弱妇孺,有人背着锅碗瓢盆,有人拉着孩子,有人推着破旧的木轮车。他们站在站外静静望着,不少眼眶潮红。
“这些人干嘛的?”
第一旅的中尉雷森朝人堆望了一眼,不解地皱起眉头。
“往哪儿去?跟车的?”
在他身旁用笔在笔记本上费力写写画画的大斌嘟囔着:“拖家带口去郑城的。”
“为什么?”
“我说你小子还年轻吧?汤恩波的人来了,跟在鬼子治下没啥区别。”
“十三军进城那天,白天抢别墅当军营,晚上抢商铺当产业。
几帮人火拼差点把城防司令部干穿。
那些人这才来了几天……咱们留下的粮仓直接腾空了三成,一到晚上就有人从军营里流出来强闯民宅……”
“百姓心里明白。”
一营长大斌顿了顿,又看向远处站台上整装待发的战士,“也就是咱们模范师了,来了义阳不拿一针一线,打鬼子还顺带着修桥铺路”
话音未落,人群中有老汉轻声喊了句:“长官,俺能跟上火车不,俺不进去,就在外面扒着就中!”
喊完便跪了下来,他背后是一对瘦弱的母子,眼睛望着车头不敢眨。
大斌神色凝重,扭头看向了站台上的上校军官,后者沉默了一会儿,挥了挥手,
“让他们排队,每节车厢挤一点。能带几个是几个。”
有人低声提醒,但也没人真的下令拦人。
“别带太多,我们是部队,不是开难民列车的。”
当列车缓缓启动,模范师的旗帜卷入晨风中,义阳车站外依旧站着越来越多的百姓,
他们用手遮阳,望着远去的列车车尾,缓缓地互相搀扶往北而去。
………………
大量百姓北迁后,义阳城倒显得有些冷清了。市井里一时间没了以往熟面孔,连市集上的吆喝声都小了几分。
原本热闹的城外集市茶馆,如今只剩下几个老汉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为了防止日军挺进队渗透,十三军七十五师派出了巡逻宪兵牵着军犬来回巡视着城外。
一辆破旧的平板马车靠在道路边上,车上覆盖着几层油布,隐隐可见几个老人的轮廓,
另有七八名妇女和小孩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正捧着窝头小口啃着,周围则是有近十来个青年汉子分散包围着这群妇孺老幼。
他们打扮得极为寒酸,鬓发蓬乱,衣物陈旧,一派流民模样,但是细看之下皆是身材壮硕之人。
而在城门口的一个小吃摊边,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正靠在柱子边,面前搁着一碗早已凉掉的烩面。
他剃了个半寸头,脚下是磨得发亮的胶底布鞋,身上穿的却是一件掉色的旧褂子,看起来不伦不类。
“老乡!”他探头对摊主小声问,“问你个事,这义阳的同盟军,是不是叫模范师的?”
摊主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回道:“后生,外来的吧?模范师早走了,今上午搭火车回郑城了。
现在是十三军的人在那儿,这些个信球货一进城就闹得鸡飞狗跳。”,那摊主小声地骂骂咧咧。
青年愣住,眉头狠狠一皱。
他转身走到城外那片榆树底下,几个身穿破衣的男人见他回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低声问:
“停云,伲问清爽啊?伊拉这些当兵个看起来也忒不对劲了——”
他撇撇嘴,目光指向城门口几个吊儿郎当靠墙抽烟的士兵,“伲还当模范师都像你讲个咯,精气神好得很嘞,
哪晓得是这种吊儿郎当个货色。”
高停云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弯下身从腰间拔出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城池轮廓,又画了条铁路线。
他拿树枝敲了敲“义阳”两个字,又敲了敲“郑城”,抬起头望着城门上那些个吊儿郎当的士兵,嘴里喃喃道:
“不是说咱们的人还守着义阳伐?哪能讲讲就给撤脱啦?”
“搞啥伢子……”
他皱着眉,一边抓着脑袋一边仰头望向城墙上猎猎作响的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