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燕池早已奴意入骨(1 / 1)

此言一出,安和双颊倏然飞红,紧抿双唇,望了一眼墨云稷后,唇角不自觉地上扬,终于绷不住笑意。即刻唤人换驾:“启程!”

墨云稷的眉头重重地蹙了起来,眉间刻下两道深痕。那双原本就带着几分冷峭的眸子骤然一沉,里面翻涌着几乎压抑不住的烦躁和寒冰。

他看到安和因太子那句“婚事”而露出的娇羞情态,心中警铃大作,更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这股不祥,直接冲散了安和离开的短暂快意。

牙关在紧抿的唇后咬紧,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胸腔里堵着一股浊气,又闷又涩。

太子的脸上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浅笑,此刻落在墨云稷眼里,却成了城府深沉、故意搅局的证明。

惊雷、或云站在一旁,打量着墨云稷的神色,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温宁,暗自为自家主子捏把汗。

整整两个月的忍耐!

终于熬到这燕池城外,即将尘埃落定,安和也要走了,偏在此时,太子又抛下了这颗暧昧不明的“石子”,让人误会。

“也不知道……咱们公主是怎么想的?”惊雷的手肘杵了杵一旁的或云,声音很轻。

或云微微倾身,将头靠近惊雷,低语的声音几乎擦着他的耳廓,“燕宁公主手刃啸元帝,看似大仇得报,但是……”他话语一顿,目光如探针般迅速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窥探,这才将气音压得更沉:“那肇始这一切的二十年前传闻,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将这引线悄然点燃的?这才是幕后之手,最阴鸷、最令人齿冷之处。公主哪还有半分余裕,去顾及什么儿女情长。”

或云微微叹了口气,惊雷神色阴沉,待看天祈太子时,眼中多了一道腻烦之意。

众人稍作休息,便准备入城。

行进城门脚下,只见“燕池城”的楼匾悬在城门上,蒙尘龟裂,朱漆剥落如疮疤。朔风卷着砂粒打磨石墙,将浮雕人像五官蚀成模糊凹坑。那根曾经悬挂国徽的旗杆被拦腰砍断,断口处经年累月受风沙啃噬,早已蚀痕累累。

守城司长早已得了天祈太子的传谕,早早便候在城楼之上。直到望见那一行车马辚辚驶至城墙之下,他方整了整衣冠,不疾不徐地步下城楼相迎。

司长躬身见礼,面上堆满了恭敬的笑意。然而,当他的目光每每掠过天祈太子时,那笑意深处便悄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与望向温宁与墨云稷时的疏离和警觉截然不同。

温宁将这份细微的差别尽收眼底,眸光微动,却并未点破。只淡淡吩咐道:“长,前头引路,往署衙去。”

这一路上,随处可见路面石板碎裂,甚至有被流沙掩埋的街角。

铁器坊的熔炉冷却成铁锈坟冢,布坊残帛缠绕梁木飘如招魂幡,皮坊浸泡兽皮的药池淤塞发臭,蝇群黑云般笼罩溃烂的皮革堆……

富商宅邸的琉璃瓦被扒走大半,露出椽子如森白肋骨。贫民窟低矮土屋成片倒塌,风中仅剩裹草席的老妪守着破陶罐,罐底残余的黍粒混着沙土。

亡国遗民瞳孔蒙着灰翳,蜷缩在断墙角落以瓦片刮削树皮。面如枯槁,佝偻脊背,身上连一件完好的衣衫都没有,满城之中唯独不见一位乞儿。

温宁站在署衙前,眼前,那扇本该象征威仪的朱漆大门早已蛀蚀一空,门前石狮的眼窝成了乌鸦的巢穴,几只黑羽静伏其中。

斑驳的墙根下,蜷缩着几名神色枯槁的百姓,目光浑浊,如蒙尘的古井。

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汉子,瞥见那华盖云集的车舆、司长躬身的谄媚姿态,以及几位被锦衣侍卫簇拥、气度非凡的贵人,恍惚以为,这又是哪国豪强前来遴选奴隶。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垮了残存的尊严。

他猛地扑跪在甬道的尘埃里,额头“咚”地一声重重磕在石板上,扬起一小片灰雾,嘶哑的嗓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直冲天祈太子而去:“贵人!求您开恩,收下奴吧!奴能劈柴担水,能驾牛犁地……奴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啊!”

褴褛的肩背在锦衣华服的俯视下,卑微得如同一粒随时会被碾入尘土的草芥。

天祈太子的余光扫过身侧的温宁,指节一翻,便从袖中抖出一只沉甸甸的锦袋。几粒碎银在他掌心掂量着,冷光刺破暮色,也刺痛了温宁的双眼。

温宁不着痕迹地抬手一挡,袖风轻拂过太子腕骨,将那未递出的银钱按回暗处。她俯身扶起这汉子,手掌托住对方颤抖的肘弯,口吻温和却字字清晰:“你不是奴!从今往后,燕池再不必做外强的牲笼。”

那男子眼中刚燃起的星火骤然熄灭。他踉跄后退,枯瘦的手指徒劳地抓向虚无,喉咙里滚出破碎的呜咽:“不是奴了……岂不是连当牲口的活路都没了……”

温宁心口骤然一紧,眼底倏地洇开一片湿红。她当即扬袖下令,召集全城百姓至此!

墨云稷闻声而动,凛然喝令惊雷,“若皇钟尚存,撞钟九响。若钟毁,便沿街鸣锣!务必要让每一条陋巷、每一处残垣都听见,他们盼了几千个日夜的皇室后人,归来了!”

司长喉结微动,迟疑的目光投向天祈太子。却见他的视线紧锁温宁侧影,唇边凝着一缕未尽的缱绻。

那默许的姿态,比任何敕令更分明。

司长咽下喉间劝阻,躬身退后半步。

近两个时辰后,署衙前空地上稀疏立着不足千人的身影。

二十年为奴的燕池,血肉早已被时光啃噬殆尽,温宁望着这片凋零的子民,喉间涌起铁锈般的涩意。

她展开明黄卷轴,声如淬火的寒刃劈开死寂:“以此钟鸣为界,裂昏聩之天幕;以此锣啸为令,碎尔项间枷锁!”诏书在风中猎猎作响,字字掷地如惊雷:“自此刻起,燕池万民复归良籍!脊梁无须为半碗馊粥而折,性命不必借列强铁蹄苟存!更无需……自卖为牲,匍匐于他人食槽!”

声浪荡开时,墨云稷的视线如冰线骤然刺向司长。只见他没有惊愕,没有惶惑,连眼皮都未曾颤动半分。这绝非正常官吏闻听复国诏的反应,倒像戏台下的看客,早已知晓下一折的唱词。

怒意顺着墨云稷的脊椎爬升,燕池分明被刻意凝固在“奴城”的躯壳里!就连这位司长,到底收的是何人的俸禄,竟也成了受人驱使的“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