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笔如刀·都察院·腐骨生花
更漏滴尽三更时,堪培拉都察院的青铜大钟骤然震鸣!洪钟沛然,声遏行云,裹着凛冬彻骨的寒意,将沉沉夜幕震得簌簌落雪。铜钟古锈斑驳的兽面吞口在震荡中嗡鸣不已,那声音撕裂沉寂,像沉雷碾过冰原,惊起数只宿鸦,扑棱棱飞向铅灰色的苍穹。
刑房内,惨淡烛火摇曳不定,光影在王天行棱角如削的侧脸上跳跃,投下浓重的阴影。他那件靛青法袍浸透了雪水与刑牢深处的阴寒气息,沉甸甸压在肩上。案前,他紧紧攥着半截乌沉沉的铁轨残片,指节因用力而凸出发白,关节处绷得毫无血色。此物乃达尔文港。
“张大人好大的手笔!”王天行声寒似冰,用染尘的笔尖戳着那张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羊皮,“掘我炎华矿脉之根基,填尔通番卖国之私囊!换洋夷码头?这买卖,果真比挖矿来钱快上十倍!”
张万霖被押到都察院刑房时,依旧一副贵胄气度。他被人簇拥着,竟还有闲庭信步般整理他那身湖蓝色云锦便袍的丝绸腰带。冷眼扫过地上那几锭散落的、犹自沾着泥土的银块,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薄和得意混杂的笑意竟浮上嘴角。“哼,”他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眼皮撩起,看向王天行:“王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未免小题大做了些?您可知,在下表兄……”他故意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股渗骨的阴凉,“乃政务院行走张子轩。大人,您这案子,怕是审到底也找不到合适的那把……凳子坐稳吧?”
“哐当——!”厚重的精钢铁门在他身后被大力摔紧闭合,那沉重的撞击声仿佛直砸入人的颅腔!震得烛火都为之一暗!王天行眼神冷厉如万年寒冰,转身从身后粗糙石墙上摘下一物。此物非木,乃是一块沉甸甸、黝黑无光的长方铁块,棱角分明,表面粗粝不堪,细看其上布满海水中长年侵蚀留下的细密坑洼——那是取自一艘沉没在渤海湾的约翰国主力战舰炮闩所熔铸成的“惊堂木”!铁块一侧,深刻着四个遒劲如刀刻的魏碑:“天网恢恢”!他猛然抄起桌案上那张墨蛇般盘踞的羊皮供词,带着一股凌厉的掌风,“啪!”地一声狠狠摔在张万霖那张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脸上!墨迹飞溅,瞬间在他白净的面颊上晕开一片污糟狼藉!
“烧账册?”王天行的声音如同从铁砧上敲打出来,“达尔文港断裂的铁轨缝隙里嵌着的火药,是你烧得掉的吗?悉尼银库里凭空飞走的龙纹银锭,是你藏得住的吗?汇丰银行金库里铁打的、标着‘张’字的汇票凭条,是你抹得平的吗?!张主事,眼前攒下这如山铁证,够不够送你……”他逼近一步,那熔铁铸成的“惊堂木”被他重重磕在铁案上,发出震耳欲聋的沉闷巨响!“轮回三趟阎王殿?!”
张万霖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继而如蛛网般皲裂。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额上豆大的冷汗瞬间涌出,沿着精心修饰的鬓角,蜿蜒流入他华贵的锦袍领口,濡湿了一小片刺眼的深色,衬得他那张被墨污的脸愈发青白扭曲。
紫宸殿内,龙涎香在鎏金仙鹤炉中袅娜盘旋,沉滞的烟雾缭绕在胡泉与张子轩之间。几案奏章堆积如山,最顶上一份,墨色新亮,正是张子轩笔走龙蛇的奏章:“……新南铁矿产量猛增,实乃新政显效之功绩……矿务主事张万霖或于细节操持偶有疏失,然其整饬矿务、增益产出之能,实属不易,瑕不掩瑜……”字字句句,意在开脱。胡泉面无表情,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那份奏章光滑的表面,目光却落在压在其下略薄一些的一份劾文上——王天行的弹劾章,墨迹深深力透纸背,其后附页密密麻麻,粘满了二十七张按着鲜明朱红指印和污黑手印的证词,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矿洞的尘肺味或账房里的铜臭气。
“子轩,”胡泉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指尖在那份王天行的劾章上点了点,“你这远房表弟,胆子可真是……铁铸的!单凭都察院这三个月查抄他家地窖深坑里刨出来的金砖,掂一掂分量,也够犒赏三个虎狼大营血战三月的军饷了。”他微微前倾,目光透过缭绕的香烟,直刺对面张子轩那张竭力维持平静的脸,“你还要朕看在他什么份上?嗯?”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冰洋深流般弥漫开来。
张子轩半垂的眼皮下,瞳孔急遽收缩。藏在宽大朝服袖中的手指正飞快地拨动着一柄小巧的金镶玉算盘珠,算珠碰撞声细密如麻,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节奏。“大统领明鉴……张万霖虽出身张家旁支,然同宗同祖,此乃血脉相连,臣……念及此,不忍……”
“不忍?”殿门处厚厚的毡帘被一只骨节粗大、沾着点点冰屑与黑土的手猛地掀开!一股彻骨的寒流夹着雪花瞬间席卷殿内温热的龙涎香气!王天行身披霜雪,像一尊刚从北疆寒地归来的青铜塑像,凛然踏步入殿。靛青色的法袍下摆在冷风中猎猎作响,袍角卷动处,带起了几丝案上奏章。“张首辅不忍他什么?不忍他拿着澳洲采出的铁石去换约翰国伦敦城的股份?还是不忍他用我炎华矿工拿性命掘出的上好精钢轨,去铺设约翰国那纵横欧罗巴的铁路动脉?”王天行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雪中磨砺过的刀锋,每个字都刮过冰冷的空气,带着金属摩擦声。他一步上前,将一只深紫色的锦缎小盒“砰”一声撂在胡泉面前的御案上。盒盖微启,三枚金灿灿的钱币滚落出来,在大案明黄的锦缎上滑出一道耀眼的轨迹。那金币正面铭刻着蹦跳的袋鼠,背面光洁如镜,却每枚都清晰无比地打着凹刻的阴文隶体——“张”!在烛光下闪着不祥的光泽。
胡泉伸手,拈起一枚金币,指腹捻过冰冷的齿边——那是克虏伯重轧机留下的独特印痕,决然无法伪造。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他的指腹在硬币侧面那熟悉的赤铁矿所特有的铁红色暗泽上停留片刻,又轻轻刮过币缘冷硬的滚轮轧痕——那是克虏伯重轧机在德意志都灵工坊刻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铸币用的铁砂……”胡泉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极地冰层断裂般森寒刺骨,“还带着新南威尔士州那血浸土的味道!”他猛地将钱币拍回桌面,那“当啷”一声脆响惊得张子轩袖中的算盘声戛然而止!数颗玉珠竟绷断了丝线,四散滚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子轩糊涂!”胡泉的声音斩钉截铁,穿透殿阁,“你去都察院看一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哆嗦着却说不出话的张子轩,“亲眼好好看看!看看你那好表弟,是如何将炎华祖宗地里掘出的金山银脉做引,把炎华千万生民的骨头血肉抽筋熬髓……熬成一锅端给约翰夷人的金汤!”命令如冰锥般凿下,每一个字都带着钢铁被砸碎般的血腥气。
那渗了血也撬不开的牙关,终于在!展开信纸,蝇头小楷却是汉字写成:“务于西南雨季到来前,将昆士兰所有锰矿尽数装船,直运加尔各答。迟则有变,勿谓言之不预……”署名模糊,唯有那方罂粟花印,鲜红欲滴,饱胀着掠夺的贪婪。
王天行眼中寒光爆射!他毫不犹豫地将铁笔狠狠刺入那枚尚有余温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火漆之中,搅动!染了一笔那如同半凝固血液般的火漆,随即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供词纸张的最末端,以笔为刀,力透纸背地重重添下十个仿佛用血烙印上去的字:“同谋者·约翰国驻悉尼领事查理斯·埃德加!”
晨曦,吝啬地透过刑房铁窗上方那碗口大的厚实窗棂缝隙,艰难地射入一线微光。光线恰好落在地上瘫如烂泥的张万霖那保养得如贵妇般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王天行眯起眼,看到那指甲缝深处,竟顽固地嵌着一些极其细微、红得刺眼的碎屑——那是新南威尔士州矿脉深处最特有的赤铁矿微粒。无论多少次昂贵的香汤沐浴,也洗不去这地狱深处的烙印。此刻在惨淡的晨光下,这些微小的红点,像极了刚从新鲜伤口中渗出的、行将凝固的血珠。
刑场设在城西乱石坡。二十七声钟鸣,沉缓、滞重,如同二十七记哀悼的重锤,狠狠撞击在堪培拉每一个聆听者的心脏上,一声对应一位被活埋矿工的亡魂,二十声抚慰二十个被无情剥夺了支柱的家庭!张万霖套着粗糙的死囚号衣跪在泥雪交加的空地上,背后插着一块粗糙白松木板,上面粘着饱浸雨水的纸标,斗大的“卖国贼”三个血字墨迹淋漓,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被泡得发胀扭曲,越发显得臃肿丑陋,仿佛是从腐烂的躯壳里直接渗透出来的脓血。
王天行亲临监刑。风雪早已停歇,空气冷得如同冻结的铁板。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视线越过刽子手精赤上身凸起的结实肌肉、那把沉重得能斩断牛颈的鬼头大刀泛着寒光,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十年光阴倒转回墨尔本那个同样阴霾的清晨:同样是冰冷的雨点打在脸上,他扑向装着账册的铁箱,用血肉之躯硬接那柄刺刀的寒光!那一刀洞穿了他的腿骨,也彻底刺穿了他某种天真。血和痛楚浸透的账页告诉他:有些账,不单在纸上,更在人心之间,在国祚之上!唯有用滚烫的热血泼过,用锋利的白刃斩过,用森严的国法烙过,才能算得清!
刀光如匹练,挟着凄厉的破空声悍然劈下!风声尖锐!那声音仿佛能撕裂时空!
就在刀落人头的刹那,王天行猛然展开了手中紧攥的一份帛文——新鲜出炉的《矿务监察条例》初拟稿!寒风卷着雪粒,粗暴地抽打着帛纸,发出急促的“啪啪”声,如同无数愤怒的巴掌拍打在他冰冷的袍服上!他声若洪钟,盖过风声,盖过场中所有的死寂:“新政令下:凡铁矿及重矿经营者,须于朔望两日,在矿场工坊外张贴木榜,公示当月开采斤两、精选成色与缴纳国税银数;矿工劳役所得工分细账,由都察院委派巡检使定期验查存档;凡查获矿石、钢铁走私外邦……”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迸裂,“举荐其人为官、保结其案者,依律连坐!”每个字都像砸在冰面上的铁锤,字字千钧,落地成坑!
仿佛是天意的回应,远处空旷的试验矿场方向,陡然传来一声悠长、浑厚、带着新生力量的汽笛鸣响!滚滚白烟刺破晨曦灰蓝的天空,那是新铺设的第一条国产铁路线上,炎华自主设计的试车车头正喷涌着力量!车头上巨大的、用赤金浇铸的盘龙徽记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王天行最后瞥了一眼那滚落尘埃、须臾间被泥污血浸的囚首,将张万霖那份摁满了血指印、墨迹未干的供词卷宗,决然投入身后燃烧的火盆!火舌陡然暴涨,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吞噬姿态将羊皮和纸张瞬间舔舐成卷曲的焦黑碎片!火星伴随着厚厚的灰烬冲天而起,纷乱地飘向铁路延伸的东方。
深夜的都察院书房,灯火通明。王天行独自伏案,笔走龙蛇,在案卷宗册上留下刚硬方正的字迹。烛火将他的影子放大了数倍,投在背后那巨大的“明镜高悬”匾额上,斑驳的影子与匾额一同摇曳。微黄的烛光聚焦在他添在卷宗墨迹淋漓的尾页批注上:“国需铁。其既铸战舰犁波以御外侮,亦锻法网森严以慑内蠹!二者缺一,则此邦国虽血肉丰盈,其骨终不能立,其脊永不能直!”字字千钧。
窗外,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轻盈地覆盖在“明镜高悬”那四个饱经沧桑、漆面斑驳的大字上,积成薄薄一层冰冷的白。他搁下笔,下意识地探手入怀,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小物——那是熔炼达尔文港那截染满火药与血污的铁轨残片时,他特意留下的一小块未及融化的碎片。他花了整夜,在油灯下用金刚砂一点一点磨去炸裂的锋芒,最终磨成了一块半掌大小、带着粗粝原始质感的铁牌。灯下凝视,铁牌中央深刻着两个方正有力、笔画直如铁轨本身的凹体字:“同泽”!
这牌子如同烙铁般滚烫地躺在他的心口。
远处,风似乎带来一些断断续续、粗犷有力的号子声浪,那是新南威尔士矿工们在深夜矿井深处、在蒸汽机粗重的喘息间隙,重新唱起的词句:“钢水奔流……铸我同泽千秋基……”声音低沉压抑,却又蕴含着火山喷发前兆般的力量!“铁笔霜锋……斩尽卖国连根枝!……”声音在料峭的寒风中盘旋升腾,与不知何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铜钟余震混在一起,撞击着无边的夜色。
王天行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吹熄了案头摇晃的残烛。靛青色的法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包裹,唯有肩头和袖口沾染的几点尚未融尽的雪花,在幽冷如水的月光下,闪烁着针尖般刺骨的寒芒。刑场上的血污可以冲去,纸上的名字可以勾决,但那一条条顺着马六甲海流悄然远去、沉甸甸地压弯了无数异国码头的银锭巨船,又该派遣多少快舰、耗费多少岁月,才能一艘艘地追赶回来?
他知道答案。都察院钟楼顶上悬挂的那口青铜巨钟的余音,此刻似乎又隐隐在风雪后的夜空中回荡,沉沉地、执着地,如同一个巨大而不止歇的警示。他更知道,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钟声,注定还要在这片古老又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空,响彻无数个三更寒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