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风过草甸的刻度(1 / 1)

风过草甸的刻度

社会奔腾如赛里木湖的激流,时代更迭似草原上的四季轮转。

真正的传承,难道不该像牧人迁徙般,既守着祖辈的草场,又寻找新生的水洼?

就拿其其格来说,祁明远一直都觉得她做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她所做的,不正是让古老智慧在现代土壤里重获新生吗?

再珍贵的传统,若无人知晓、无人传承,终将成为博物馆里蒙尘的展品。

不,或许连博物馆都不会留存,最终只能像草原上掠过的风,在历史的尘埃中悄然消散。

可要说老一辈错了吗?倒也不是。

他们就像草原上固执的老马,始终沿着祖辈踏出的蹄印前行。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只是时光在他们骨血里刻下的印记太深。

“朝鲁阿巴嘎,这是阿妈特意给您留的奶豆腐!”巴图快步上前,将鼓鼓囊囊的牛皮纸包塞进老人怀里,羊皮绳在晨光中泛着油润的光泽。

他边说边用膝盖不着痕迹地轻顶祁明远的腿弯,蒙古袍的缎面下摆扫过草甸,扬起几根干枯的芨芨草。

“得赶在晌午前到哈伦·拉尚(温泉县)接兽医,”他故意用蒙古语重复了地名,舌尖卷起生涩的音节,“等忙完这阵,定来听您的新曲子。”

祁明远看见巴图浓眉下的眼睛正疯狂眨动,活像只被烟熏着的旱獭。

这个总把“入乡随俗”挂在嘴边的巴图,此刻后颈都沁出了汗珠。

自从发现这位汉族作家骨子里透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劲后,巴图就像守着羊圈的牧羊犬,时刻提防着他触犯草原上那些不成文的规矩。

话音未落,巴图布满老茧的手突然铁箍般扣住祁明远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羊群方向疾走。

祁明远被扯得一个趔趄,靴尖在草甸上犁出两道新鲜的泥痕。

朝鲁老人抱着马头琴的佝偻身影,很快缩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

“任何事都急不得!”巴图压低嗓音,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新事物就像春天的头茬草芽,得等老牧人亲眼看见牛羊爱吃,才会放心。”

祁明远却突然站定,靴跟深深陷进松软的泥土里:“可我在音乐节亲眼见过!马头琴配上说唱,台下那些年轻人喊得比谁都响!”

巴图松开手,重重叹了口气。

远处有勒勒车的吱呀声传来,像在替他的无奈配乐。

“要不是林大夫再三嘱咐……”巴图粗糙的手指深深按进太阳穴,后半截话终究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

其实,巴图说的他懂。

巴图刚才说“任何事都急不得”,既是劝诫,也是提醒。

草原上的事,就像春草生长,自有其不可逾越的时节。

特别是牵扯到那些扎根在牧人骨血里的规矩,更需要时间的浸润。

巴图的血管里流淌着牧人的血,骨子里刻着草原的规矩。

可当亲眼看见新事物让家里的毡包暖和了,阿妈的风湿病得到了医治,腰包里也变得更鼓以后,他心底那杆秤早已悄悄倾斜。

这正是当林玘提议让他带祁明远走访草原时,他二话不说就答应的缘由。

在他眼里,祁明远要写要拍都无妨,只是这草原上的改变,就像熬奶茶,火候急不得。

至少得让牧人们亲眼见证,就像太阳能板让蒙古包通上电灯,无人机帮他们数清散落的羊群,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能避开突如其来的白毛风一样。

牧民实实在在见识到了新鲜事物对他们带来的好处,若是空谈什么“记录文化”“保存传统”,结果连个治牛羊的药都弄不来,谁愿意对着镜头唱那首祖传的牧歌?

这些道理在巴图心里转了千百回,却一个字也没对祁明远说。

他是草原上长大的牧人,骨子里刻着祖训,从不为外人出谋划策。

巴图望着祁明远,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外来者,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捧着笔记本的学者,举着录音笔的音乐采风人。

他们来了又走,带走了草原的故事、牧人的歌声,却从未真正留下什么。

而另一些汉人不同,他们开着卡车送来太阳能板,手把手教牧民们用无人机放牧,在风雪来临前发来预警。

他们不带走一片云彩,却让草原的日子亮起了电灯。

林大夫就是最好的例子,起初牧民们对这个外来的医生充满戒备,直到他治好了连萨满都束手无策的顽疾。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会给人看病,连牲畜的疑难杂症也能妙手回春。

去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要不是林大夫连夜配药,巴图家的羊群怕是都要遭殃。

还有那个看似文弱的小黄专家,刚来时蹲在草地上摆弄菜苗的样子,活像只笨拙的旱獭,惹得牧人们直摇头。

“我们祖祖辈辈吃肉喝奶长大的,”老那顺当时就杵着套马杆嚷嚷,“你这汉家姑娘懂什么草原的规矩?”

可就是这个被笑话的丫头,硬是让赛里木湖畔的蒙古包里飘出了炒青菜的香味。

如今连最倔强的额吉都念叨:“小黄专家种的菠菜,我家那小子吃了脸蛋跟苹果似的。”

说着还要撩起袍子,给旁人看孙娃子圆润了不少的胳膊。

这些年来,他们来了整整三个牧草枯荣的轮回,送来药品、太阳能板和蔬菜种子,却连一碗奶茶都不肯多喝。

额吉们塞给他们的奶豆腐,也总会被悄悄放回蒙古包的供桌上。

可眼前这个拿着笔记本的汉人作家不一样,他的眼睛太亮,像夜里的手电筒直直照着人。

问题太多,连母羊下崽的细节都要追问。

巴图看着他蹲在草地上记录的样子,就像看见一只盘旋的猎隼,不是在守护羊群,而是在计算着从哪里俯冲才能叼走最肥美的羔羊。

祁明远收起笔记本,也没有在继续刚才那个话题,而是向巴图询问:“我们接下来是要去您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吗?”

“不,接下来我们去那边!”巴图说着,指着前方那个小山包,“林大夫交代过,让我带你好好走一走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