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铜钉上的泪痕(1 / 1)

铜钉上的泪痕

“啪!”马鞭重重砸在草地上,溅起一片草屑。

其其格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灼穿眼前的巴特尔。

“你凭什么?”她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偷看我的消息,还去威胁人家?那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晨光下,她泛红的眼角闪着水光:“人家不仅没计较,还主动赔了钱。可你呢?”

而后,她猛地指向巴特尔,质问道:“你是怎么对待草原的客人的?”

巴特尔腮帮子绷得发硬,余光瞥向沉默的父亲。

老人哈丹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色却阴沉得如同赛里木湖上空骤聚的雨云。

”阿爸!”巴特尔突然提高音量,“您看看其其格,那个汉人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硬生生咽下更恶毒的话,靴尖狠狠碾着地上的草根。

“其其格,之前答应阿爸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吗?”哈丹没有直接训斥,而是用低沉的嗓音抛出一个问题,像草原上盘旋的鹰隼盯住猎物般注视着她。

这句话像套马杆一样猛地勒住其其格的呼吸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袍角。

三年前的记忆扑面而来,那时阿爸用三匹上等的伊利马,才平息了族老们对她偷拍风雨祭的怒火。

“长生天作证,”哈丹摩挲着腰间的英吉沙小刀,声音像被风化的岩石般粗粝,“当初我说过,拍摄可以,但要记住草原的规矩。”

而后,他忽然用蒙语念了句谚语:“再快的伊犁马也追不上西去的风,再勇的猎鹰也飞不过长生天。”

其其格听后,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那年她跪在毡房里发誓的模样历历在目,其其格跪在羊毛毡上,双手捧着相机抵住额头,声音带着哭腔:“长生天为证,科古尔琴草原的风听着,若其其格再犯,就让我的相机永远蒙上黑布!”

如今她镜头里的神舞却已经触怒了神灵,远处传来拴马桩被风吹动的吱呀声,像是在嘲笑她又一次越过了那道看不见的界限。

“阿爸,我……”其其格窘迫得想要开口,但却被哈丹抬手制止。

“唉——”哈丹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银扣:“其其格,按咱们草原的规矩,做错事的孩子要自己承担后果。”

说着,他指了指蒙古包外的羊圈:“从今天起,你负责照料那三十只待产的母羊。每天太阳升起前挤奶,日落后清点。等小羊羔平安落地,这事就算过去了。”

“阿爸,其其格……”巴特尔想要插话,哈丹猛地转身,眼睛瞪得溜圆:“额热,闭上你的嘴!”

他抄起桌上的套马杆,杆头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巴特尔顿时缩了缩脖子,这个平日里在草原上横着走的壮实汉子,此刻像只犯了错的牧羊犬般低下头。

高大的身躯矮了半截,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蒙古袍的镶边。

“我转场前怎么跟你说的?”哈丹用套马杆敲打着靴筒,发出“咚咚”的声响,“让你照看妹妹就像照看刚断奶的羊羔,你倒好!”

他突然提高嗓门,“摔她相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用两头健壮的公牛换来的‘铁马’?”

巴特尔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车钥匙,喉结像受惊的黄羊般上下滚动。

“更丢我们乌云家的脸面的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哈丹的声音突然像冬天的北风般刺骨,“明明是我们理亏在先,你倒去为难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蒙古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白食待客’的规矩,都让你就着骆驼奶吞到狗肚子里去了?”

哈丹的怒吼震得蒙古包的毡帘仿佛都在颤动:“还跑去威胁客人?你以为这草原是你一个人的牧场吗?”

他一把扯开袍襟,露出古铜色的胸膛,“长生天在上,我哈丹活了六十多个春秋,还没见过乌云家的子孙这么丢人现眼!”

套马杆“咔嚓”一声砸在矮桌上,震得银碗里的马奶酒溅出几滴。

巴特尔被逼得后退半步,靴跟险些撞翻了身后的奶桶。

“错就是错!”哈丹的指节敲得胸前银牌叮当响,“我们乌云家的男人,向来是摔倒了就抓把草站起来!你倒好——”

他突然用蒙语厉声喝道,“霍尔洛!”

哈丹喘着粗气,像头被激怒的牦牛:“今晚就给我去客人帐篷前跪着!什么时候月亮爬过敖包顶,什么时候起来!”

巴特尔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烙铁烫过的马印。

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敢再顶撞。

“阿爸!”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受伤的狼崽最后的倔强。

要他向那个风一吹就倒的汉人下跪?巴特尔宁可去驯最烈的生个子!

哈丹大手一挥,像驱赶不听话的羊群:“这事就这么定了,出去!”

巴特尔梗着脖子,靴底重重碾过门前的干牛粪,却在迈出门槛时还是收住了力道,终究没敢摔帘子。

他宽厚的背影融进暮色里,像头被狼群抛弃的独狼。

“其其格,”哈丹转向女儿时声音软了几分,却依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那个汉人作家,他只是个远方的来客,往后就当他是天边的流云。”

说话的同时,他上前掀起毡帘指着外面,“你看草原上来来往往的客人,哪个不是停驻片刻就随风散了?就像这风里的沙粒,吹过了就再也寻不着踪影。”

其其格听后眼神闪烁,手指绞紧了袍襟上的彩线。

随后,她垂下了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紧接着,其其格有气无力地说道:“阿爸,我……我以后就安心放羊,再也不拍东西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转身冲了出去,袍角翻飞间,一滴泪珠砸在门槛的铜钉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哈丹望着女儿的背影,沉重地摇了摇头。

“长生天啊……”哈丹低声叹息,声音消散在渐起的晚风中。

草原的规矩就像千年不变的牧道,再倔强的小马驹,终究要学着跟随头马的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