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猿猱蹿枝(1 / 1)

猿猱蹿枝

姜亮说着说着,心头那点藏不住的显摆劲儿终于忍不住冒了头。

也不打招呼,猛地一提气,足尖轻点地面,便朝屋檐掠了上去。

姿势是有模有样的,身形一窜,如初学展翅的小雀儿,扑腾得倒真带了几分灵气。

只是脚下还嫩,气息未稳。

“咔哒”一声,瓦上轻响。

檐角栖着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飞起,翅膀拍得一屋瓦灰。

原本想藏的动静,一下全抖了出去。

姜亮自知失手,咧咧嘴,也不羞,只一翻身轻巧落地,拍拍衣裳,颇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架势。

一抬头,便拉住姜明的胳膊,嚷着要演练那刚学来的擒拿手。

抓腕、别臂、锁肘、扣肩,几下动作拆得熟门熟路,招招带着点巧劲儿。

姜明倒也乐得配合,被他扭得前仰后合,干脆顺着架势摆出一副吃瘪模样,嘴里还连声叫好:

“哎哟,二弟这手劲儿,啧,真是巧得很!”

姜亮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

收了招式,凑到正拍着灰起身的大哥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眼中却亮得发光:

“大哥……这轻功也好,擒拿也罢……你,可有涉猎?”

这一路从县里磨到州府,见了些场面,虽不算大开眼界,却也不再是初出村口的小子。

他早心里有数。

自家这位念书的大哥,手底下有几分真章。

只是平日里不显,不言,不露锋。

终究年纪渐长,知些轻重,不像儿时追着问:“哥哥你是不是偷偷练过功夫?”那般直愣愣。

这一回,倒像个小心人,语气轻了三分,眼里多了些打量。

姜明才刚要开口,屋里便传来柳秀莲唤饭的声音:

“开饭了!”

姜曦听见,蹦得跟个小猴似的,飞快去端碗分筷。

姜明笑了笑,话头一收,只丢下一句:

“先吃饭。”

一家人围坐成圈,桌上热气腾腾,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是姜亮带回的药材炖的鸡。

汤色金亮,香气浓中带清,隐约几分药味,却不压鲜。

姜曦吃得满嘴流油,嘴上却没个歇处,一口饭三句话,缠着二哥问个没完。

东一句“州府是不是比县里热闹”,西一句“你是不是打过贼人”。

问得兴起,忽地眼珠一转,语头一偏,抛出一句:

“二哥,你在州府……可有瞧上哪个好看的姑娘呀?”

话音才落,姜亮正往嘴里扒饭的筷子一歪,差点戳自己一鼻子。

脸蹭地红了,耳根都透着光,只顾低头扒饭,硬是半句话不吭。

惹得一家子都笑了起来,连柳秀莲也抿着嘴笑,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

“你二哥脸皮薄,别拿他寻开心了。”

饭后热气散尽,月上屋檐,清辉如水,洒满了院子。

今夜难得,弟兄两个没像往常那般交手试力,只借着这轮明月,一个拆招,一个揣法。

姜亮把那在州府新学的轻功路数,一式一式地拆解来教。

擒拿手的巧劲手法,也细细讲了,腕怎么翻,肩如何锁,说得头头是道。

姜明却不回话,只按着动作学。

提气、迈步、转身,步子一开一合,竟极是灵巧。

如今他精气将满,气息早沉,学起招来又稳又快。

几个翻身挪步下来,起落之间已隐隐带出几分势来。

擒拿更不用说,扣腕控臂,像是练了许久的老手,一点不见生涩。

姜义倚在院墙边,袖子挽到肘,瞄着两个儿子的手脚动静,眼里颇有兴致。

那轻功有模有样,起落翻跃,进退皆稳。

若是学了,便是田里下地,也省了不少腿脚。

可他并不急着开口。

这些年过来,心里头自有几杆秤。

这些个花巧路数,小儿教得虽勤,终究比不得大儿那一身灵光。

到了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山头只泛出点鱼肚白。

林里草尖儿挂着霜珠,踩一脚,簌簌往下掉。

姜义按旧例早起,赶着牲口慢悠悠往山坡放,任它们自个儿去林子里啃些嫩草芽。

姜明也跟着醒了,肩上担着木桶,手里还捏着两只果子,是头晚从姜亮那堆药材里翻出来的。

果不大,圆润透亮,一握就沁凉,鼻子凑近一闻,甜香里还透着几分劲道。

没人问,他倒先晃了晃手,乐呵呵道:“带上山当早饭使。”

姜义斜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上山汲水,寻常来回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可这一回,水是汲了,人却迟迟不见踪影。

山脚雾散开了,鸡都叫过两轮,那担木桶还没晃回来。

姜义却不慌,手一挥,领着家人转身又钻进了院后那块寒地。

地头那片幻阴草,今岁长得更是疯了。

尤其最里头那几垄,整年未动,草茎森白如骨,已高至膝,风一拂,簌簌作响。

草丛深处,阴气逼人,仿佛地底有口老井,时不时往上冒口凉风,带着点冷厉气,似拂魂摄魄。

一家子却都习惯了,练拳的练拳,打桩的打桩,谁也没把这阴寒当回事。

惟独姜亮,这回一脚踏进来,人却站不太住了。

去年走前,他还勉强能稳稳立着。

如今虽是功夫见涨,气力沉厚,却不料这地气也跟着涨了,愈发难缠。

才站了一阵,便觉头重脚轻,眼前一阵虚花,胸口堵得慌。

姜义站在边上,手里拨着草茎,眼角却瞥着他这边。

见他额角沁了汗,脸色发白,也没说什么,只从袖中摸出一小瓶药丸,随手一抛,语气淡淡:

“自己掂量着用。”

一直到晌午将近,村头人家灶火齐鸣,才见姜明担着木桶晃悠悠归来。

一身晨气未散,回了家,顾不上别的,先扒了两大碗饭。

靠着墙歇了一盏茶工夫,茶还没凉透,手一伸,便将姜亮拽了出去。

兄弟俩照旧在院中那块空地站定,把昨夜未完的轻功路数续上。

姜义今日没去山脚拾掇那新房的梁架,只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神色松散,眼里却有光。

只见姜明先开口,要姜亮将那“飞檐走壁”的身法从头走一遍。

姜亮也不含糊,气一提,脚一挑,一跃便翻身上了屋檐。

动作倒算轻巧,偏那瓦檐还是“咔哒”一响,惊得廊下那条寻山犬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趴回去。

姜明却不急着说话,只待他落地,才慢声道:

“步子轻些,重心提上来……腰腹这儿,气收一寸,再收一寸。”

语声不高,语气不重,句句掐在关窍上。

说着话,他便随手虚划几道身形轨迹。

时而俯身作势,时而轻提脚尖。

一招一式不显张扬,却像身子里藏了根弓,弓弦一响,便要破空而出。

虽说他自己才学得个皮毛,可一开口,倒像个研习多年的行家。

姜亮听得极认真,一边点头,一边依言去走,时而皱眉,时而低声应诺,练得起劲。

几番下来,身子果然灵活了不少,不再是扑腾腾的一通乱跳,倒多了几分收放有度的架势。

他心头一动,照着方才那说法,试着提了口气,往心窝一聚,脚尖一点地,身子一纵。

只听“嗖”一声,仿佛老林深处猿猱蹿枝,转眼便已上了屋檐。

这一落,却静得很。

瓦未动,尘不起,连檐角垂着的蛛丝都不曾晃一晃,倒像一阵风悄悄掠过,来无影,去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