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平了
他怀中的体温,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的真实。
冰魄莲的圣光笼罩着他们,香气化作有形的暖流,钻入四肢百骸。谢绪凌的身体早已麻木,痛楚退潮后,是无边无际的虚弱。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那朵彻底绽放的莲花。
“吃了它。”他摘下那朵莲花,花瓣的触感温润如玉。他想将它送入慕卿浔唇边。
慕卿浔却摇了摇头,推开了他的手。她用尽全身力气,从他怀里挣出些许空隙,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一人一半。”她的声音微弱,却不容拒绝。
“你……”谢绪凌想说,你比我更需要。可他看到了她眼底的坚持。那是她独有的,看似温顺,实则比磐石更坚硬的固执。
他不再争辩。他明白,对她而言,他活着,她才能活。
他用依旧在滴血的手,将那朵冰魄莲一分为二。莲花的汁液是纯净的乳白色,滴落在他满是污血的掌心,竟有种触目惊心的圣洁。他将其中一半小心地喂入她口中,另一半则自己吞下。
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霸道的力量瞬间冲刷过经脉。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口。那股灼烧五脏的高热,也被一股清凉的溪流所取代。
他低头看她,她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手腕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我们……扯平了。”她靠在他胸口,轻声说。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嵌入怀中。“不。永远扯不平。”
返京的路,走了整整一月。
马车行得极慢,车厢里铺着最柔软的毛毡,燃着安神的熏香。谢绪凌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的身体在冰魄莲的药力下日渐好转,但总有些说不出的倦怠,偶尔还会犯恶心。
“又想吐?”他端过一杯温水,扶着她的背。
慕卿浔摆摆手,靠在软枕上,面色有些苍白。“无妨,许是路途颠簸,有些晕车。”
“我看看。”谢绪凌不理会她的说辞,径直握住她的手腕,将手指搭在她的脉门上。他不是医者,但行军多年,基本的脉象还是懂的。
起初,他神情凝重,以为是旧伤未愈,留下了什么病根。
可渐渐的,他的动作顿住了。
指腹下的脉搏,多了一重截然不同的跳动。平稳、有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是病脉,而是……
他抬起头,动作僵硬地看向她平坦的小腹。
慕卿浔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可是我的身体……”
“你……”谢绪凌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一句完整的话,却失败了。他只是伸出手,掌心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战栗,轻轻抚在她的腹部。
那里还很平坦,感觉不到任何不同。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掌心之下,藏着一个滚烫的、全新的世界。
慕卿浔顺着他的动作,也愣住了。她自己的身体,她怎会毫无察觉?那些倦怠,那些恶心……原来不是因为伤病。
她怔怔地与他对视。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车轮压过官道时单调的“咕噜”声。
“这孩子……”良久,谢绪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是来讨我们旧债的?”
他想起了雪渊之底的绝望,想起了她腕上流不尽的血,想起了自己那句“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慕卿浔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那笑容冲散了她所有的苍白与倦怠,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或许,”她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摩挲,“是来还一笔前世的甜债呢?”
马车在京城十里外停下。
亲卫首领沈舟掀开车帘,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将军,宫里来人了。”
谢绪凌抱着熟睡的慕卿浔,连眼皮都未曾抬起。“说什么?”
“圣旨。”沈舟的声音压得很低,“新帝……下旨,说您擅离职守,勾结北狄余孽,图谋不轨……要禁军将您……就地擒拿,押入天牢。”
车厢内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怀中的慕卿浔动了动,睁开眼睛。“到京城了?”
“嗯。”谢绪凌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睡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我同你一起。”她坐起身,语气平静。
谢绪凌没有反对。他扶着她,走下马车。
前方,黑压压的禁军如铁壁般挡住了去路。为首的将领看到他,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谢将军,末将奉旨……”
“让开。”谢绪凌只说了两个字。
那将领面露难色:“将军,这是陛下的旨意,您不要让末将难做……”
“我说,让开。”谢绪凌重复了一遍。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看那个将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压。那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煞气,是寻常禁军根本无法承受的。
禁军将领汗如雨下,竟然后退了半步。
谢绪凌再不看他,牵着慕卿浔的手,径直朝前走去。黑色的铁壁,在他面前,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他们就那样,在万千兵甲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风雨欲来的皇城。
金銮殿上,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新帝赵泓坐在龙椅上,年轻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谢绪凌!你好大的胆子!”他看到那两人携手走进殿内,将手中的奏折狠狠摔在地上,“擅离北境防线,私通敌国,无视君令,你可知罪?”
谢绪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咆哮。他扶着慕卿浔,走到大殿中央,甚至体贴地为她寻了一处可以倚靠的廊柱。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龙椅上的皇帝。
“陛下登基,谢某未曾前来道贺,是为失礼。”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只是不知,陛下这皇位,坐得是否安稳?”
“放肆!”赵泓拍案而起,“你这是在质问朕吗?来人!给朕将这个叛贼拿下!”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动,却在殿门处被沈舟和他身后的几名亲卫拦住。刀剑出鞘,气氛剑拔弩张。
“陛下何必动怒。”谢绪凌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卷,随手抛在地上。“这是柳家家主写给北狄大汗的亲笔信,信中说,只要北狄出兵,佯攻雪渊,将我引开,事成之后,燕云十六州,可尽归北狄。陛下可要亲自过目?”
赵泓的脸色瞬间煞白。“一派胡言!伪造书信,构陷朝臣,你罪加一等!”
“哦?是吗?”谢绪凌又取出一物,扔在羊皮卷旁边。那是一枚北狄王帐的信物。“这是北狄使者与柳家联络时的信物,不知陛下可认得?”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在谢绪凌和龙椅上的皇帝之间来回移动。
“你……”赵泓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陛下不必急着否认。”谢绪凌的脚步,开始向着龙椅移动。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陷害我,不过是为了除去我这个前朝旧臣,好为你扶持柳家上位铺路。毕竟,柳贵妃想要当皇后,柳家想要做国戚,总要有人牺牲。是不是,陛下?”
他的每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赵泓的神经上。
“拿下他!给朕拿下他!”赵泓歇斯底里地尖叫。
谢绪凌已经走到了御阶之下。他没有停步,继续向上。
“陛下,你弑兄篡位,勾结外敌,构陷忠良。”他抬起手,将最后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御案之上,就在那方代表着至高皇权的玉玺旁边。
那是一幅画。
一幅早已被风雪浸透,边角都已破烂的稚子嬉戏图。画上的墨迹晕染开来,但依稀能辨认出,是两个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堆着雪人。
看到那幅画,赵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龙椅上。
“这幅画,”谢绪-凌说,“是我从先帝的衣冠冢里,取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