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会亮了
听到墙外的声音,傅夫子执铜壶之手,微微颤了一下。
他放下铜壶,走得太急,还差点绊了一跤。
“小棠,你来了。”
傅夫子打开了院门,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憨厚。
门外站着一位身穿鹅黄长裙的女人,眉宇间有些英气,笑起来时,双眼却又眯成了月牙。
她的笑,让傅夫子看得有些失神。
“还不请我进去?不欢迎呐?”沈心棠问。
“欢迎,快请进。”
傅夫子连忙侧身,将她迎进了小院。
只见院内摆满了海棠花,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都有,都在盛夏连夜开着,姹紫嫣红,花香满园。
“哇。”
沈心棠便如少女般,眼睛明亮,绕着小院转了一圈,连连赞叹。
“开得真好。”她回头看着那个夜色下穿着薄衫的男人,红唇微扬,“挺厉害嘛,封你为海棠花的神,怎么样?”
傅夫子憨憨笑着,没有接话,但那看着沈心棠的眼神,就如他看花时一般。
忽然,他心里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来了,满园海棠才像活了过来。”
沈心棠怔了一下。
她微微低下头,夜色下面色略有一丝粉意。
“天快亮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便在凉亭中坐下,“帮我装点些发饰吧。”
她玉手张开,几枚玉簪、花饰放在了石桌上。
“早晨的神策府的诛魔公课,是你上吗?”
傅夫子上前,站在了她身后,默默拿起了玉簪和花饰。
“不然是谁?”沈心棠有些烦闷,“这种没好处的事,他们才不来。”
“是。现在的人,都太重利了。”傅云叹气道。
说着,他为沈心棠戴了一个花饰,还调整了一下位置。
“岂止是重利,已经丧心病狂了。”
说起‘他们’,沈心棠方才片刻的好心情已然消散,她面色微寒,“你知道先帝之事,是谁干的?”
傅夫子目色黯淡几分,“不敢说。”
“有何不敢说?”沈心棠语气森冷,“就是萧族,他们为九幽炼狱的狱魔带路,还有没有其他大族势力我不知道,但萧族百分百参与了。”
“别气了。”傅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我就是想不明白。”沈心棠回头看向了他,“你说,他们与魔为伍,不怕终遭反噬么?魔终究是魔!人魔勾结,祸乱太苍,等亡国灭种,他们岂能独善其身?”
“小棠,你不懂,我今夜忽然悟了,太苍永远不会亡国。”傅夫子忽然道。
“为什么?”沈心棠不解问。
“魔居九幽炼狱,他们不需要神胤大陆的国土,没意义,他们要的只是人尸、人血。所以,他们只需要打破我们的国泰民安,让我们陷入乱世漩涡,自有源源不断的血食。”
傅夫子抿嘴,继续道:“再说萧族,亦或是其他什么族,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亡国。国不国、法不法,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肆无忌惮地动用他们的武力,强取豪夺,吸血苍生,壮大氏族。”
“怪不得凰曦陛下还能存在……”沈心棠低下头,神情黯淡,“照你这般说,受苦的只有不具武力的黎民百姓,而且最可怕的是,再让他们肆虐下去,这样的人间苦海是没有尽头的。”
“是的,叛族猖獗,狱魔乱世,太苍的夜,不会再亮了。”
傅夫子望着苍茫夜色,喉结抖了几下。
“萧族在全国进行土地财产吞并,普渡商会全国贩卖人尸,护国神教为什么不管?”沈心棠拍了一下石桌,气得面色青紫。
“护国神教管了,他们保住了陛下,延续了太苍国命,同时给苍生发放催生药物。”傅夫子道。
沈心棠怔住了。
“催生药物?你亲眼所见?”她死死盯着傅夫子问。
傅夫子沉默了片刻,低下头,“混在了赈灾的食物里,我检测过了,催欲、催生,催熟。”
“真该死!真该死!”
沈心棠忽地泣泪,眼眶通红,声音呜咽了起来,“什么救世真神!什么上苍之眼,都是吸血的邪魔!”
“小棠。”傅云呆呆摇头,“小声点,可以吗?在太苍你可以咒骂狱魔,但护国神教,是不可说的。”
“知道了……”
沈心棠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看着夜色中盛开的海棠花,呆滞无言。
“调整一下心态吧,天亮后你就要讲课了,台下有三百多位三星阁的小孩呢。”傅云静默后,低声劝道。
“其中十分之一都是萧族的贱种!”沈心棠冷冷道。
“他们确实人丁兴旺,天才辈出。”傅夫子道。
“这是夺来的,抢的!”
沈心棠双手交握,指甲嵌入了血肉之中。
“唉。”傅夫子也叹了一口气,“最悲哀的是,这些萧族小孩,怕又有大部分能通过魔骨测试,成为禁魔师,进入你们诛魔总司。”
沈心棠苦笑道:“太苍国魔骨契合度最高的萧族,全国诛魔司内最大的氏族派系,竟是魔的走狗!这就是对‘诛魔’二字最大的讽刺,而今诛魔总司五大司圣,除了我叔之外,四个都是萧族派系之人,这还诛什么魔?只需诛了我沈家,他们就皆大欢喜了……”
傅夫子看着她眼里的悲愤,一时无言安慰。
“傅云,别在神策府了,你有弑魔刃,跟我去诛魔司吧,我让我叔给你安排个职位,别把你的天赋浪费在无意义的国法教学上了。”沈心棠抓住了他的手,“鬼魔乱世,众生苦海,需要你这样的人站出来。”
傅夫子怔了一下,轻轻抽出了手,道:“小棠,我不能走。”
“为什么?”沈心棠急着问。
“法亡则国亡,我要留在神策府,维护太苍国法的尊严。”傅夫子道。
“别自我催眠了。”沈心棠气急,愤然道:“你就是被磨平了棱角,你就是怕了,你就是逃避一切!”
傅夫子呆呆看着满脸怒火的她,他默默低下头,“小棠,若骂我能让你开怀些,骂吧。”
沈心棠气笑了。
她坐在石桌上,一声不吭,平复了许久许久。
而傅夫子一直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垂落的发丝,静默无言。
“傅云,你娶了我吧。”
她看着满院盛开的海棠花,忽然哭着说。
傅夫子闻言,浑身微微颤了一下,那死灰色的眼眶里,泪光盈动。
可很快,他用衣袖抹去了。
喉结滚动了几下后,他声音微颤,“对不起。”
“为什么?我哪里不好?”
沈心棠猛然站了起来,哀绝地看着他。
傅夫子深深低下头,“你什么都好,是我不配。”
“何为不配?”沈心棠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泣声道:“什么出身之类的借口,你都用了二十多年了,能换点新花样吗?”
“可这就是现实啊!”傅夫子声音怆然,“你堂堂诛魔沈家,太苍国的忠烈世家,而我傅云不过世间一微尘,我连一个萧族小儿都不敢忤逆,我有什么资格娶你?小棠,你有你的人脉,我不想每次你带我出门,都要让你的同僚笑话。”
“闭嘴吧。”沈心棠眼眶通红,“同样的话,我听了这么多年了,没意思。”
傅夫子轻叹一声,“是的,我已经不年轻了。当年不曾拥有,现在更没这福分,仰慕你的俊才强者那么多,不要再等我了。”
啪!
沈心棠忽然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痛哭道:“你若无意,为何种了这满院海棠,你既知道我在等你,为何又不愿往前走一步?”
傅夫子挨了一巴掌,深深低头,眼眶通红。
“我恨你!你误了我一生!”
沈心棠伸手一推,满园的海棠花忽然爆开。
花落满地,尽是残枝。
她最后看了傅夫子一眼,双目凄然离去。
而傅夫子驻足原地许久许久……
他走向院子,默默收拾着满地的残花和烂泥。
收着收着,他忽地跪在了泥泞中,泪如雨下。
“小棠,我已是废人一个,谁知还能再活几日?”
“对不起!”